【62书院
】
扬州是天下繁华大成之地,人烟阜盛,嬉顽游乐之所比目皆是。这繁华所成,多赖盐商。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家资丰厚,肆意敛财,家产在百万以下的,都入不了眼,时人均呼作“小商”。
自太子来了扬州,这些盐商们自然琢磨着巴结,其中便以最豪富的八大盐商为首,都盼着能接待上一回太子,好给自己家长长脸。
八大盐商之首的黄家最是积极,重金寻了大儒写一檄花团锦簇、言辞恳切的陈情书,又托官儿们去上表陈情,扬州上下人等俱殷切期盼殿下风采,请太子至扬州地儿上与民同乐。
初时太子的舰上并无消息传来,只说不愿劳民伤财。盐商们抱憾之余又不甘心,都暗暗盯着想找个法子再试一试。
黄家的黄骏琢磨了会子,一拍大腿!找门路见见内侍们啊!
从这个路子使人在太子跟前儿提上一句,不比上表强?他手脚麻利,转头就托人在赵平和几个贴身的内侍跟前递了帖子。
可惜太子治下极严,身边说得上话的内侍都不假辞色,那底下的小内侍倒是乐得吃他们的请,可也说不上话儿啊!
盐商虽财大气粗,也不愿做无用之功。
这时候,也不知是谁不经意间传出来说,倒是瞧着似乎盐政上的林大人颇得青眼,常被叫去吃酒嬉乐。近日听闻太子还赏了一篓子的荔枝过去。
黄骏便动了心思,暗自想着,林大人主管盐政,本就是管着这一块儿的,平常没少打交道。
“去,取我那大件儿的红珊瑚八仙献寿链瓶儿来,拿红缎子裹了收在锦匣里头,”黄骏扭头吩咐身边的丫头,“这可是要紧的寿礼,磕坏了一点儿我饶不了你!”
“再有,人林大人是斯文人,这些俗气的东西只怕看不上——再装上一方伏虎澄泥砚、一方雕灵芝纹松花石砚……”
黄骏再三思量着,又叫人取了两方砚台,添上一副米芾的字儿,字儿的卷轴里头细细塞了几卷子一千两的银票,这才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如此,也差不多了。”
寿礼加紧送到了林如海的府上,林如海拒了三回,黄骏锲而不舍地送了三回,回回都是拖着老天拔地的身子亲自上门求见。
寿礼更是加了再加,到了最后,黄骏甚至连传闻中失传已久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后半卷“无用师卷”都亲自捧着上门了。
“我就不信这些文人们能顶得住这些!”黄骏一壁肉疼,一壁咬牙切齿地叫人把画儿好生装裱起来,“赶明儿,我亲自送去!”
到了再送第四回,林如海见了“无用师卷”果然亲自见了他,黄骏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咬了牙,非得把事儿办下来不可,不然这脸都丢尽了!
林如海亲自迎了黄骏入内,脸上笑意满满,对黄骏提出的请太子下舰一事,不过脸上作势为难了会子,便满口答应下来。
喜得黄骏无可无不可的,回去了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地往各家送帖子,洋洋洒洒数千字,无不是在炫耀自己请着了真佛。惹得其他没成的各家争先恐后地往林家送寿礼,明里暗里提着既然太子爷给了黄家这个面子,没道理不赏咱们家的脸面啊!
“林大人,这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怎的黄家请着了,咱们就不配招待一回太子爷了?”来见的马家兄弟坐在椅子上半真半假地抱怨,“咱们虽不是首富,可家底儿都不薄,您叫太子爷赏个面儿,咱倾家荡产也得招待,为的不就是个脸面嘛。”
江家的江春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生得斯斯文文,少时曾经进京上过学的,说话便好听许多,“大人,您劝几句,我们实是衷心盼着能得见太子爷好生孝敬一回,这是咱们扬州官绅的虔心。这太子爷到寒舍坐一会,也是顺应民心、体谅民意嘛。”
说着,江春便含笑示意身边的小厮送上一副卷着的画轴,“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我们家尽是俗人,不懂诗,更不懂画的,白放着也是可惜了。只怕放到箱子里,它还哭怎么落到我们这样人手上呢。不如送与有眼光的人才不算埋没了。”
马家兄弟马越珉、马越琬见状,忙也双手捧着一幅字笑着送了上去,“王羲之的字两幅,《十七帖》和《黄庭经》,送与大人赏鉴。”
林如海身边的人接了放在桌上,林如海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方慢慢点头松了口,“本官试着请太子一游,但也先说下,太子爷不见得肯应。总之是我尽力而为罢。”
“有您这话就够了!”三人俱是大喜,忙起身长揖到底,“劳烦大人费心。”
等着从林府回去,三家盐商忙忙地把自己家又整修了一遍,那整个院子都蒙上了各色彩纱,端的是帐舞螭龙,帘飞彩凤。角落里各处都摆上了焚香的宝鼎,鼎铛玉石不计数儿地摆上去,四处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唯恐落于人后。园子里的树叶儿都支使下人一片片儿拿纱布揩拭干净了。
外头其他各家见着三家如此,不免眼热,这些盐商,银钱俗物是不缺的,花销上百辈子也使不完家里的银子,使钱多少,都不在乎。可耐不住没有个地位,没有个名声。
好容易太子爷来了,谁不想争一个接驾之功,日后说出去谁还敢说自己家是只知俗物不知高雅的商人,那是太子爷都曾驾临过的地方!
这下扬州可算是翻了天了,往林家的人络绎不绝,不止那八家,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备齐了寿礼想要试一试。
林家的门上堆着寿礼满满当当地都堆不下了。
林如海还一概不收了,只叫人记好了送回去,自己躲去了衙门。林如海上衙见不着不要紧,还有府上太太和小姐呢。
这下子流水似的帖子递到了贾敏跟前儿,也有说自家孩子与林姑娘同龄愿做个玩伴的,也有说家里恰有适龄的郎君上门来说个亲事的,一时间弄得贾敏哭笑不得,拒人的话都懒得想了,一味地说些车轱辘话。
黛玉也是好笑,她在扬州总共待了几个月,怎么多出这么些“旧识”来,一个个殷切地要上门来拜见,至晚间与钟泽元说起来时,话中还带着隐隐笑意。
“也不知哪儿来的人,面儿都没见着一回呢,就说家中公子倾慕已久,特来求娶。这会子你应下了那三家子的人,别的我不知道,倒是给这扬州的官媒揽了活儿了。再过几天,只怕求亲的帖子都要塞满了母亲的桌子了。”
钟泽元气得脸色铁青,深吸了口气嘀咕,“这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黛玉一时没听清,便笑问道:“什么?”
“没什么。”钟泽元忙回了一句,又道,“孤是说,改明儿你父亲做寿孤可惜不能来了。那些盐商们暂时还是要避一避的。”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自然。再说您平白的给臣下贺寿去,也说不过去。”
钟泽元嘻嘻笑道:“给臣下贺寿是没这个先例,可老泰山做寿,哪个女婿敢不上门儿?不得备下厚礼,老老实实地贺寿去。不然改明儿叫家里老婆大发雌威,赶去睡书房了!”
黛玉脸上一红,轻啐了一口,嗔道:“您好厚的脸皮!”
钟泽元笑着又说了几句,便叫黛玉睡下,“不早了,仔细到时候眼下黑青见不得人的。”
“嗯。”黛玉乖乖地点头,把纱被抻开低声道,“殿下好梦。”
“嗯。”钟泽元温柔地应了一声,却并未睡下,只抬起头来问赵平道,“林如海来了没有?”
“来了一会子了,在门外等着。”赵平恭声回道。
“请他进来。”钟泽元揉了揉额角,闭目醒神,等着林如海进内叫了一声殿下才睁开了眼,示意他在下首坐下。
“你的折子明着递上去,回复只怕要等一阵子。孤的密折已经送来了。”钟泽元示意赵平把自己手边的折子给林如海递过去,“皇祖父派了户部侍郎程世芳主理此案,孤的舅父柳邕协理。约莫在半月后到扬州。”
林如海捧着折子细细地看了,半晌长出一口气,点头道:“程年兄与我一榜的进士,乃是当年的榜眼,为人最是忠直刚正。柳大人也素闻清正,如此当是妥当的。”
“不错。”钟泽元点了点头,“此案只靠着咱们手中的证据不能成事。真若人来了,这里的官员也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推阻调查。”
“这些盐商们自然变着法儿地替他们遮掩,强龙难压地头蛇,难不成皇祖父还能震怒之下把盐商全砍了不成。若杀一两个,先不说证据不足,不足以服众,就怕到时候盐商们吓住了,反而拧成一股绳儿同仇敌忾,把事情瞒得死死的不肯开口。那这案子只怕就僵持住了。”
“所行之计,唯有怀柔。”钟泽元弹了一下茶杯,上好的成窑盖盅立时发出悠扬的一丝余韵。
他点了点盖碗,笑道:“少不得孤出面,跟他们玩乐几回,兴尽之余,也就知道朝廷并不打算惩治他们这些蠹虫,目标只是上几任盐运使和在朝中收受贿赂的人罢了。”
“只苦了林卿。”钟泽元攥紧了茶杯,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还要应付这些人。”
“孤听说,府上的门槛儿都快叫人踏破了?”钟泽元玩笑似的道,“求娶令嫒的公子更是从城南排到了城北,美名远扬啊。”
林如海忙起身拱手,连连摇头苦笑:“殿下莫拿臣开玩笑了。无论如何,小女也不能嫁与盐商子弟。”
钟泽元才松一口气,就听见林如海又道:“拙荆的意思,往后找一个家境殷实的耕读之家便罢了。倒不用大费周章的。”
钟泽元脸上一僵……赶紧转开了话头,“罢了,不说这个。”
“你也不必应下太多的人,那三家尽够了。物以稀为贵嘛。就是敛上来的账本子,也是这三家居多,其余人不过是小打小闹。”
“尤其是这个江春,”钟泽元敲了敲桌面,“他在京中曾拜过谭鑫的独子谭岚为师,谭岚到了两浙盐运司之后两人还多有书信往来。谭鑫的长女嫁给忠顺亲王为妻,次女嫁的就是江家的族亲江晋。两家子现在走得还很近。”
“是,”林如海起身应了声是。
“还有林卿的寿宴,孤遗憾不能亲去,送你一幅字聊表心意。”钟泽元笑着示意赵平捧了一幅字来。
林如海脸都皱起来了,忍不住苦笑:“殿下,臣收字画收得手都软了,如今瞧见字画就头疼!”
钟泽元哈哈大笑,“不是什么名人字画,孤亲手写的,赠与你。”
林如海这才松了口气,忙笑着接过了。
至隔日,便是林如海的寿宴,宴开三日。
头一日便宴请扬州官面儿上的人并八家大盐商,次一日便请小盐商并地方上的耆老士绅,最后一日贾敏请内宅官眷和盐商家的家眷。
黛玉在第三日上便也出来陪客,少不了又是一番夸赞和奉承。
过了寿宴几日,太子便降下口谕,与民同乐,却不许劳民伤财,只去现有重宇别院的大家里接见士绅耆老罢了。
黄家果然是头一个,黄骏忙不迭地奉承了百般的山珍海味、珍奇果品,太子垂下,令黄骏在首席坐了,老头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看得周围人家眼热不已。
剩下的马家和江家见状,心里有了底儿,更热火朝天地预备起来了。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