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夜里的风更冷。
慕容云晔面色寒青,站在廊道上,直直地看了我许久,眼里的光泽逐渐泯灭。
“为什么?”
我猛然发现,他这副样子,这样说话的语气,让人讨厌极了。他不该把他灵魂里的阴沉都释放出来的,该像平常那样,恍若不存在尘世间的笑,让人看不出悲喜。
他一定已经得知我要随行去朱墨的事,慕容恪也一定告诉了他,那是我自愿的,没有人强迫。
我从没有见过像慕容恪与慕容云晔这样的父子。他们有的时候大声争论起来,面红耳赤,几欲拔剑相向,然而真若拔剑,他们谁也砍不下去。不像我的父皇和哥哥们相处时的样子,父皇一怒,他们只有保持沉默,敢不知死活回嘴的人只有我。
这是南邵百姓几乎都知晓的陈年旧事,慕容云晔的母亲在进入慕容恪的后宫前,曾是庆王府的一名小小歌姬,入宫不到七月,便生下了慕容云晔,有人说,那是庆王的私生子,然而慕容恪却在谣言四起之时把凤印捧到了一个歌姬出身的女子面前,她一跃成后,但没风光多久,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自尽,死在了这后宫倾轧之中。民间依旧流言蜚语,东宫的主人依旧是慕容云晔,庆王早在一次政变失败后被贬至边疆。
其实这个故事我知道得并不详尽,我自己心底就有一道不会愈合的疮疤,没有兴趣去偷窥别人的,不需要去用别人的悲伤来平衡自己的痛苦,因为……那是个无底洞,平衡不了的。之所以后来还是知晓了,是从那个死在我刀下的书生那儿得知的,那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书中极尽详细且不无夸大讥讽地描写了一个歌姬如何在庆王府使尽手段勾搭了王爷又魅惑了君王的,语言极尽卑鄙,难怪慕容云晔会让我把他砍成几段扔后山喂狗。
我无法理解慕容恪在面对慕容云晔时是怎样的心情,但看得出来,他很信任他,不然不会任由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宫里那么久。
那日我走进金殿主动请缨去朱墨时,慕容恪只问了我一句,“朕以为你会说让朕答应你与太子的婚事,你要去朱墨,太子可知?”
……
其实,即使慕容云晔此刻不来问,我也会先说。
因为慕容恪说,“去问太子吧,随行朱墨一事,他在安排。”
……
“你该知道忘川的规矩。”
‘忘川’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被提及了。
深吸口气,九把利刃,双手奉上。忘川之地有许多规矩,但需要谨记的其实只有三条,弱者只有死路一条,以及‘活进死出’、‘九刃之刑’。
违背主君命令者,受九刃之刑。
“很好。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他笑得似乎是十分开心的样子,可那声音……太冷,“理由呢!给我理由!”
我只能摇头。有的东西,说出来,就会变淡或者被忘记。
“第一刀,是你用一千两让我脱离奴隶贩子!”
“第二刀,是你教会了我活比死还痛苦!”
“第三刀,是你给予我最初的孤独!”
“第四刀,我不再轻易相信友谊!”
“第五刀,是你给我梳了五年头发!”
“第六刀,是你教会了我不杀人,就被人杀!”
“第七刀,是你让我有了孩子的天真,虽然是假的!”
“第八刀,是你驱赶了我五年的噩梦,没让我……在噩梦中被……杀!”
最后一把刀子没入肩时,我第一次虔诚地跪在他面前,“第九刀,不要问我原因,我、要、去、朱墨!”
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副瘦弱的身子里竟可以涌出这么多的血,只有亲眼见了,才相信,那血竟然还是红的、温热的,我以为它们早就黑得发臭、冻结成冰了。
“疼吗?”他的脸上无悲无喜,风波不兴,教人猜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疼,原来刀子扎进肉里是冰的,但过一会儿它就热了。”
“依依,你在逼我。”他优美的嗓音中透着愠怒。
任何一个人都不喜欢被强迫的感觉,何况他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君王,向来只有他逼迫人。
“你可以不被逼迫,让这九把刀子继续留在我身上,跟我的骨肉生长在一起,让我最后全身溃烂而死。规矩你是定的,我只是在遵守。”
九刃之刑,能够拔刀的人,只有他。
“呵呵……”他的笑……好荒凉。
夜里的风,好冷。
“你可别疼死了!”他咬牙切齿,那张如神佛降世拯救苍生的脸终于被撕裂开了一道充满怨毒的裂缝。
我垂下了眸,这样的画面,竟不想看。
他伸出手来,雪白的衣袖上竟红梅点点,是我的血喷溅上去了吧!
“第一刀,活着回来!”
“第二刀,活着回来!”
……
“第八刀,活着回来!”
“第九刀,……,依依,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