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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郝三江跟林森闻讯赶去李家,李家已然乱成一团,不管是亲友还是漕司的同僚、闻讯而来的都在帮着寻人。

据李家人说,公子先前打退了和尚道士后本清醒了些,人看着也还稳妥,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喝醉了的家奴在外头逞威风,骂了底下人几句。

李光听见后突然又犯了病。

之前给郝三江来报信的小厮,只说李公子是犯病逃走了,却不知道李家人其实隐瞒了一条极重要的消息。

原来,李光在逃走之前,竟将那个喝醉的家奴提刀杀死了!

这个是郝三江他们赶到后才得知的。

校尉一把年纪,如今公子变得如此诡异,又手握了人命,他简直也无法承受。

五城兵马司以及应天府的人都到了,虽然看在李校尉的面上,在捉拿公子的时候未必下杀手,但是公子若负隅顽抗,自然凶多吉少,且若缉拿归案……审讯一番,后果也不能细想。

故而这短短的数日,李校尉却仿佛迅速苍老了几十年。

到底是漕司的人,很快,郝四方也到了,他安慰了李校尉一番,也命漕司众人帮着去找寻公子。

最终是在南城十四巷子里找到了李光。

据最先发现他的应天府的巡差说,当时找到李公子的时候,他满脸茫然,像是做梦一般,又像是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在巷中穿梭走动。

起初众人不敢靠近,后来见他并无恶意,才一拥而上,将他捆绑着带到了应天府。

郝三江比父亲更早一步赶到了应天府,他跟林森最初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本是去看热闹的,可在知道李光杀死了家奴后,才知道事情严峻起来。

毕竟他们跟李公子都是认得的,这李光虽说吃喝嫖赌,不干什么好事,但也很算不上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杀人越货这种事他从未做过。

如今事情如此反常,两人都觉着惊疑,所以在听说应天府将人拿下后,便赶忙过来探看究竟。

当时李光给五花大绑地押在堂下,应天府尹才得知消息,还未正式的升堂。

应天府的朱捕头看见三江跟林森,便走过来寒暄,三人说了几句话,林森问道:“这李光到底是怎么样?”

朱捕头说道:“怪的很,刚才押他进来,他喃喃自语地说什么是他自己迷了路,跟士兵们没关系……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说了这句,又低低道:“方才我悄悄地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对我轻蔑的一笑,说我竟连他也不认得,那种神情真是……”

朱捕头琢磨着当时李光脸上那种表情,仿佛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似的,一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三江道:“能不能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朱捕头说道:“府尹还未升堂,你去说两句无妨,反正大家都是认得的。”

三江便跟林森走到李光身旁,林森道:“李兄,你还认得我吗?”

李光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眼熟。”

三江道:“那我呢?你总不会连我都不认得了吧?”

李光一笑:“小子,你不必着急,待会儿我自然对大将军亲自交代。怎么他还不来?”

郝三江震惊:“你真不认得我了?”

李光皱眉:“说了不必催!我自有说法。”

这斥责的语气竟带几分威严,三江呆了呆,不知为何居然不敢还嘴。

林森拉拉他道:“先别说话了,他现在又迷了。”

正在这时侯,应天府尹走上公堂来,三江跟林森忙退后。

张知府轻轻地一拍惊堂木:“底下跪的何人?”

李光淡淡地一笑,神态自若:“大汉西征匈奴前将军李广。”

张知府刚才已经从主簿众人口中得知了李公子发病之事,听他果然如此回答,便哼道:“李光,你不必佯病装疯,

你只说,你为何无故杀死家奴?”

李光皱皱眉,淡淡道:“家奴?霸陵尉对我无礼,我自然杀之后快。”

张知府见他果然疯的不轻,停了停才道:“你少跟本府胡搅蛮缠,你所杀的,是你李家的家奴李营,不是什么霸陵尉,本朝杀人者死,你可知罪吗?”

李光道:“胡说,本将军战功累累,威震匈奴,皇上都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一个小小的府官,竟敢问我的罪?”

张知府皱着眉,左右看看,旁边负责记录的主簿也很是无奈。

底下郝三江跟林森听到这里,都没有法子,三江便跟林森道:“恐怕真的是疯迷了心了。和尚道士不行,大夫也不行,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疯了,如何是好。”

林森却觉着不太对:如果是疯了,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是李广,一言一行看着也很有章法,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发疯而已。

正在这时,李校尉赶到了,张知府看在郝四方的面上,便命人将他传上。

李校尉看着地上给捆绑着的儿子,简直万箭穿心,上前给知府行礼后,便转头看着李光:“你这逆子……本以为你是改邪归正了,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更加闹出人命来!如今整个李家都因你而受到牵连……你这逆子!”

张知府道:“李大人,你稍安勿躁,等本府审完了再说。”

李校尉流着泪道:“大人,犬子害了失心疯,并不是故意杀人的……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张知府对旁边衙差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将李校尉扶开。

此刻李光看着老父含泪颤巍巍地,似有所察觉,便皱眉道:“要我招认也容易,先把我放开。”

张知府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凶神恶相,何况这是在公堂之上,两边皆是差人,料想他不至于如何,又听他要招供,便命人松绑。

李光给松开了手脚,稍微活动了一会儿,说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张知府道:“李光,你方才说招认,还不快快如实招来,你为何杀人?”

李光道:“回大人,我方才已经说了,霸陵尉酒醉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知道,如今廉颇老矣,你们这些人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如今时运不济,叫我迷路贻误战机,我自不会怨恨任何人。”

张知府听得莫名其妙,呵斥道:“李光!你越发疯了!”

李光突然仰头大笑,声音竟极为洪亮,在场众人都给他的言行举止震惊了,突然李光纵身一跃,冲到旁边的一名衙差身前。

大家都以为他又要行凶,急忙戒备,谁知他一抬手,竟是把那衙差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

李光抽刀退后:“都别动!”

众人不明所以,都呆在了原地,郝三江忙道:“李光!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林森也着急着要劝。

谁知李光横刀睥睨众人,说道:“我李广,自少年至今,跟匈奴交手七十余次,不敢说百战百胜,可成败自在人心,这次跟随大将军出征,造化弄人,大将军命我带兵迂回,以至于迷了道路,我不敢怨天尤人,又或者这本就是天意要绝我于此,我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是绝不会苟活着受那些刀笔小吏的欺辱的!”

他字字铿锵,仿佛掷地有声,而口吻竟也有些嘶哑沧然,就如同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临死之言。

就在他说完之后,李光将手中的刀架在颈间,一转头!

鲜血顿时从他的脖颈上喷涌而出,几个站的近些的差人躲闪不及,都给溅了一身!

而李光的尸身站了片刻,才轰然倒下。

郝三江把事情的经过,跟无奇说完了。

他从来是个豪爽痛快的汉子,很少有事情能够打动他,但今日亲眼所见,却给了他无法言说的震撼。

宁儿听两人停下来,便忙把准备好的香片送了进来。

无奇端了茶:“哥哥,喝一口缓缓神吧。”

郝三江接了茶,慢慢喝了两口,他定了定神,才说道:“

平平,你只听我说,大概感觉不到什么。但你要是跟我一样就在当时的应天府大堂,你一定……你一定和我一样,那时候的李光,俨然就是飞将军李广!我好像就看到了飞将军李广就在我面前自刎!唉!真他妈的……英雄末路!”

他放下茶杯,伸手捂住了双眼。

飞将军李广,几乎是每个武官心中的“神”。郝三江同样,若说原先李光的种种行为还只是叫他们惊疑,但今日李光当场自刎,且临死说了那一番话,却给了三江无法言喻的极大震撼。

那时候他似乎不是在本朝,而是在大汉,是当场看着飞将军……穷途末路,英雄气短!

还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英雄末路更叫人难过的呢。

那种感觉是无法描述跟形容的。

无奇头一次看哥哥这样,便抬手轻轻地在三江的背上抚过:“大哥、别想了!不要想这些了!”

三江觉着,无奇不会懂他此刻的感受。

但无奇很明白。

她毕竟不是什么单纯的闺中女子,在她那些真假难辨的梦境里,国破家亡,亲朋友爱化成灰烬,那种惨痛她曾经历过。

就如同此刻的三江,感受到了来自于汉的飞将军李广身死的悲愤痛楚。

就算时空不同,但那是人类自古以来灵魂相通的一种悲壮共情。

她不想三江沉溺其中,因为知道那巨大的痛苦如果扩散,将会何等可怕。

那是会把人引入其中,令人窒息而无法自救的。

“大哥,大哥……”无奇只能竭尽全力地:“你喝口茶嘛。你别急,你要是觉着这件事有些古怪,明儿、明儿我去看看好吗?”

郝三江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了无奇一会儿,却摇头道:“不用。”

“啊?”无奇意外。

三江道:“不用去看,这没什么古怪的。”

“可……李公子不是……”

“我也不知道,”三江吁了口气,说道:“也许,李光真的就是李广转世的吧,既然是转世,那就没什么古怪的了。你说是不是?”

无奇欲言又止。

的确,事到如今,“转世”这个说法,是最可以解释一切的了。

除了这个,就只有“附身”。

但比起后者,显然转世更能让诸如三江、以及李校尉等亲朋能够接受的理由。

从昨日郝四方跟无奇说起李光的事开始,直到现在,李公子所做的一切,虽然零零碎碎,但俨然是在重复着飞将军李广一生的命运。

比如三江说,李光打散了那些来驱邪的和尚道士,说什么“匈奴狗贼安能困我”,当时无奇听得时候就觉着异样了。

历史上,飞将军曾有过给匈奴人捉住的经历,但他凭着自己的机智,在给匈奴人押解而回的路上逃脱了。

这句话,隐隐跟此事符合。

至于李光杀死了那喝醉酒的仆人,却说什么杀死了“霸陵尉”,这也是一件史实。

那时候李广因为之前给匈奴人捉住过的经历,给废为庶人,一日经过灞陵亭,给霸陵尉拦住,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霸陵尉借着酒劲发难:“现任将军也不能过,何况是前任。”

后来李广复官,便借机把这霸陵尉杀死了。

而应天府的差人捉住李光的时候,他念叨什么“迷路”,则也是李广最后的遭遇。他随着卫青征伐匈奴,却因调度失当迷路,也正因此导致他最后的负罪自刎!

应天府大堂之中,李光说的那一番话,根据《史记》记载,俨然正是飞将军临死之时所说,虽字句有差异,但意思大同小异!

到了这种地步,似乎只有“转世”一种说法可以解释了。

而郝三江因亲眼目睹,便更加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甚至因此都并不觉着李光从“发病”到自刎……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了。

因为对此刻的三江而言,李光,的的确确就是昔日的飞将军李广。

无奇也狐疑了,毕竟她自己就是一个“穿越者”,不是常理能够解释的。

若李光的确是李广转世似乎也说得通。

但无奇忍不住又想,假如李光真的是飞将军转世,他本该珍惜并借着这“再生”的机会大展拳脚,再立奇功……怎么就轻易地又走了昔日的老路呢?

瑞王府。

最近来京城的倭国的使者,今日特来拜见瑞王,并且送了四名倭奴,两男两女,少女生得极为美丽,身段婀娜窈窕,少年却是清瘦纤细,面容清秀的,四人却一概的温顺非常,垂首柔媚地跪在地上,露出细白的后颈。

春日回来的时候,正费公公在跟顾九窃窃私语,说道:“王爷连宫内娘娘赐的还看不上呢,谁稀罕他们这些小国外来的生番,别说王爷,我还怕他们不干不净的呢。”

顾九道:“别多嘴,且看王爷的意思罢了。”

费公公道:“王爷指定不能要,我自然知道。”

说到这里两人便看见了春日,顾九问:“你今日不是去郝府赴宴吗?怎么这会回来了?”

春日脸色不太好,因为预感到自己这一趟回来意味着什么,——瑞王一定不会高兴。

“王爷的心情怎么样?”明知道问了也没用,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费公公道:“心情还不错,之前那几个倭国使者前来,送了两样玩器,王爷倒是赏他们脸,赞了几句,就是那几个人瞧见王爷,便跟小鬼见了玉皇大帝似的,忒也好笑。”

春日忍不住叹了口气。

顾九看出来了:“怎么,你回来有事?”

“嗯,”春日沉沉地应了声,“待会你就知道了。”

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走到了内殿,正好那四个跪在地上的倭国的奴婢起身退后。

春日忍不住扫了眼,果然都是很温柔可人的样貌跟气质,只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下大力气精心调/教出来的,这些倭人,倒是很会献殷勤。

春日上前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瑞王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件色彩斑斓的彩绘木器玩具,像是一把剑的样子,剑身处却有木柄横如十字,底下垂着一个圆球,这是倭国进奉给瑞王的他们本国的玩器,名唤“剑玉”。

瑞王淡淡道:“怎么这时侯回来了。”

春日道:“回王爷,中午蔡学士突然到了郝府,据说是才回京,还未去吏部。本要听听他跟小奇说什么,偏给柯其淳搅了。”

“哦?”瑞王抬眸,有些意外地喃喃:“这蔡流风难道还没死心?”

春日深深呼吸:“另外……还有一件事。”

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这个、是小奇叫奴婢转呈给王爷的。”

瑞王眉头微蹙看着这封信,忽地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写信呢。亏他想的出来。”

上次在秋浦,无奇可是得罪了瑞王的,如今人不见信送到了,在瑞王觉着,这多半是什么阿谀奉承的“求和”吧。

信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略硬而硌手。

瑞王从旁边拿起一把拆信刀,挑开信封,往外一倒。

有一样东西率先滑了出来,“哒”地一声落在面前的桌上。

那居然……是一块儿玉佩!

而且是瑞王之前赏赐给无奇的、她自称是“救命毫毛”的那块玉!

瑞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并没有去拿玉,而是将信抽了出来。

飞快地从头看完后,赵景藩捏着信的长指发抖,他的心凉出了一股寒气儿:“混、混账……”

喃喃一句,瑞王怒不可遏:“这小子在哪儿?反了他了……去,把他给本王带来!不,把他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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