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遇上不太准确,应该说是被拦截。
短短四十年不见,那男修就有了元婴期修为,且比之上次见多了些许阴郁之气。
等闻声要再细看时,那阵阴郁又烟消云散:“好久不见。”
“你……想起来了?”男修没想到闻声会主动和他打招呼,显然误会了。
“想起一些,”闻声没有否认,这也不算说谎,“你是为了救我。”
男修果然欣喜:“我是明易,上个世界你是我哥哥!”
“我们……怎么会来这儿?”闻声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也会来。
“因为乱流啊!”明易上前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想起来,能不能现在就回去?这里实在太危险。”
两人的说话声渐强,引得在飞舟上等着的闻放频频往下看。闻声见状朝闻放招了招手,而后与明易解释:“你或许已经发现端倪,我有任务在身,不完成便不能走。”
闻放很快赶过来:“哥,你叫我?”
明易听见他对闻声的称呼,面色骤然冷下来。闻声专注与闻放解释明易的身份,并未留意。
闻声只说明易是他上一世的同门师弟,因为与他关系亲厚,重生后才会对闻放有敌意。出发前兄弟俩相互坦白,闻放以为闻声也觉醒上辈子的记忆,便再没有隐瞒。
此时看见明易更是恍然大悟:“原来在重华宗屡次暗算我的人就是你?”
“误会一场,如今阿放再也不是上辈子的阿放,我对却宴必定会心生警惕,”闻放看向明易,“待此界能连通外界,我便送你回去。”
如今此界与其他界的联系被切断,别说离开了,就是联系哮天都成问题。
“我不急,等你得空。”明易打量闻放的眼神犹带着几分怀疑:“你记得上辈子做了什么浑事?真的已经悔改了?”
闻放抬手拍了拍闻声的肩,一脸轻松:“你放心,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现在谁要是敢动我哥一根头发,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迎着逐渐高升的朝阳,明易清晰看见闻放腕上的红绳,同样的绳结闻声右腕上也有一根。
明易眯了眯眼,觉得今日的朝阳甚是刺目。
一切都已经解释清楚,闻声见明易对闻放并不如一开始的敌意,便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得赶去东洲,你若无事便好好在此地修炼,少掺和他人是非。”
明易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就在叶莲城等你。”
三人之间心结就此解开,闻声自然没有多留。等到飞舟逐渐消失在天际,原处的明易依然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双拳紧握,方才被掩藏的阴郁再次漫上眸底:“若相安无事是你所愿,便依你又如何?但愿这一次闻放不会再连累你,否则……”
此话他并未说尽,决心都藏在心里。
不过多会儿,空中传来破风之声,眨眼明易身后就多了一单膝跪地的金丹修士:“启禀城主,阁里来了批新货。”
“东边西边?”明易并未回头,而是略显无聊地揪着石块上的野草。
“东边。”
明易闻言手上微顿,随即丢下碎草拍了拍手:“回去。”
转瞬间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块秃了皮的石块迎风伫立,颇有些孤伶伶。
*
从渝洲到东洲路途遥远,并不是每一个城池都有传送阵,宝船飞舟鱼车各种交通工具都使了个遍,四人终于在三个月后抵达东极城。
东极城是东洲最大的修仙城,不止城内占地广大,城内上空还飘着不少浮岛。
因为位于东洲极东之地海岸线上,再往东便是东海,远看确实有海天连日的仙家气派。
“我听说东极修士满嘴
之乎者也,也不好好修炼,整日就是找人谈天说地相互撕扯……啧,我最讨厌读书,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修士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
几人现在刚刚进城,正在外城区一处菜市场正街上。鬼知道为何堂堂东洲第一大城城门竟然直通菜市场?
东极连着海湾,城西就是连绵的山脉和密林,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雨,今天也是如此。
好在闻放那把泼墨红伞,在路上就已被闻声祭炼成本命法宝,进城之后闻放就拿出来撑着,说是遮雨,实则是炫耀。
紧跟其后的金满满也掏出避雷伞:“不愧是东极啊,来这儿路不认识人先矫情了!”
好好的法术不用,偏要打伞不是矫情是什么?
路上撑伞的修士还不少,大多穿着一身飘逸的儒衫,也不见戴冠,多用布绳缠出半颗发髻,余下两根飘带直垂腰背,看着就弱不经风的。
当然这都是闻放的想法,儒修自有儒修的风雅。
“对儒修而言,灵气只是修炼的辅助,若想得道飞升,凭的只能是才气。琴棋书画诗酒花,择一道而习之。”果然闻声替闻放解释了。
“总觉得花里胡哨的……”
很快几人从菜市场出来,不过那股子喧闹味却愈发浓烈。顺着人声望过去,发现是一处酒楼外聚了许多人。
“他们在干什么?今天过节?”
金满满插话:“过节怎么着也得张灯结彩啊,你看见有四处飞纸的?”
闻放转头就见金满满不知何时也撑了把绿油油的巨伞:“吓我一跳,你不是说矫情吗还不是撑了?”
“哼,我乐意。”
萧怀山收回视线:“应该是文会,儒修也有论道的传统。”
“花里胡哨,不服出来打一场多省事儿,非得磨磨唧唧!”
四人小心翼翼从众人身后经过,再不远就是居行殿了,不成想来往的人群甚多,穿来穿去竟然半晌没有绕过酒楼门口。
“阿放,伞收了吧。”闻声提议道。
说来奇怪,刚才在菜市场还有许多修士撑伞,此时聚众论道反而人人手里空空。
只是这伞终究是收迟了,头顶上传来的呵斥声打破了原本和谐的论道:“哪儿来的无知小儿,竟然在文会上撑伞?还是如此愧对风雅的红配绿!”
“红配绿?”闻放抬眼找了找:“哪儿有红配绿?”
“别看了,说的就是你!”说话的男人蓄着美髯,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虽然生气十足,但终归带了点文人的自持。
“哦,对不住。”闻放道歉:“我们初来乍到,见此处人多还以为是看戏呢,道友又没指名道姓,将你误会成猴子成精,也实属无意。冒犯冒犯!”
虽态度恭敬,字里行间却在骂对方不懂规矩。金满满暗自给他点了个赞,却引得台上台下不少人窃窃私语。
“牙尖嘴利,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便来撒野?东极儒修为尊,既然对我道统颇有微词,那便上来讲讲!让你们讲个痛快!”那修士更是怒不可遏。
“对啊!有本事上来论道!”
“骂人算什么本事!”
台下一片附和之声。
这群人看着文文弱弱,彼此看不惯彼此,可对待外道却颇有同仇敌忾的意思,很快四人就被包围,一副不论道不准走的做派。
闻放见状也有些怂了,倒不是怕打架,而是怕惹闻声不高兴。
台上另一老夫子模样的男修适时开口:“哼,我当是什么意气后生,不过又一色厉内荏的无名之辈罢了。
清妄,继续吧。”
说着果然不再多看闻放几人一眼,随手拎起桌上的画作赏鉴。
“哎
这老头也太不尊重……”金满满作势要上去讲道理,却很快被闻放拉住:“消消气消消气,别人的地盘少惹事,过过嘴瘾行了,别太狂妄……”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身旁一阵轻动,回头就见原本站在伞下的闻声不见了。
“嗯?我哥呢?”
金满满望着台上某处,瞠目结舌:“那儿呢。”
闻放立刻转头,果然就见他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人台上去了,紧绷的背脊上刻着四个大字:不服来战!
“我哥该不会想替我出头,一剑挑了他们吧?”
金满满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后嘴角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不至于如此鲁莽,应该可以换个更体面的方式。”
“嗯?”闻放不解。
而另一边的台上,那位叫清妄的男修很快解答了众人的疑惑:“诸位稍安勿躁,这位道友方才对我徐某下了战书,想从七艺中择其一与我论道。
为了彰显我儒门的大度和雅量,我徐某便斗胆代诸位与之切磋一番。不会耽误太长时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台下众人自是无人反对,长威风的事他们向来不拒。
“这位……闻道友,你可以还有什么想说的?”徐清妄笑道。
闻声用眼神阻止想要闹事的闻放,气势丝毫不短:“徐道友方才有一点没说明白。”
“还请道友指正。”
“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闻声扫了眼台下,不动声色道,“而是说在场的各位……”
金满满在台下小声:“都是垃圾。”
闻声顿了顿:“都有机会。”
哗——
此话一出不少人面色皆是一变:“此人好大的口气!”
“够狂妄!有节气!我喜欢!”
“别是个只会画符的傻子?儒修之道与尔等法修相差千里,你可要想清楚!”
闻声看见台上挂了不少字画,桌上还有现成的笔墨纸砚,随手指了一张放灯的仕女图道:“以灯为题,若我的画胜过诸位,便算我赢。”
“你倒是会挑,你可知道这幅画是谁所作?”徐清妄问。
“乃我东极第一才子姬寒公子酒后登高所作!他可是上善阁掌门道君大赞的绝世天才,可不是你一个外道人能比的!”
“就是,若不想输的太难看,还是换一副。”
面对众人的嘲笑,闻声丝毫没有改变主意,他就不知道怂这个字如何念:“如此那便再加一句,若我所绘胜过此画,你们便撤了法术,赏一晚上雨。如何?”
“哼!不自量力……”徐清妄已经彻底失去辩驳的兴致。
反倒是一旁默默看着的老夫子压了压手:“安静安静,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可有人愿应下此战?”
“我!”
“还有我!”
台下众人几乎都举了手。老夫子见状随意点了几个,在香炉里加了一把料:“以香烟为限,何时燃尽何时停笔,最后的作品也由我来判。”
无人提出异议,可见此人在场颇有些地位。
很快台上的桌案便无一空席。比赛开始后萧怀山还有些替闻声担心:“闻兄竟然还会作画?往日不曾见过。”
“他会的可多了,画画算什么,咱就等着看好戏吧。”金满满把心垫在屁股底下,安稳得很。
时间便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流逝,眼看临近黄昏,这场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然而台上的香炉却逐渐熄灭。
“时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散之际,那夫子也宣布停笔。
闻声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一息不多一息不少。然而这幕
落在众人眼里就成了赶不及时间,只能抱憾停笔。
“啧啧,现在若是认输还不至于闹得最难看,道友三思啊。”
“认输?”闻声转了转略显酸硬的手腕:“我不会,不如道友教我?”
那人冷哼一声,甩手下台。
画卷陆续收至那老夫子面前,为显公平,作画期间他一直不曾在台上走动。此时评选品鉴也是匿名进行,不论作者是谁,只管评出最好的一副。
哗,哗……
纸卷翻动的声音响起时,台上台下就只剩下一片寂静。
到了中段这声音忽然停了,然后众人便见老夫子抽出其中一张,随意打量了几眼后道:“胜负已分,是这位闻道友赢了。”
“什么!”
“不可能!”
“夫子再仔细看看,底下还有画作未曾翻阅呢!”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沸腾了。
“是啊夫子!您都未曾仔细对比,如何单凭那几眼便下此结论?”
“我不服!”
“我也不服!”
闻放恨不能飞上去:“怎么就不可能了,不服打一架!”
萧怀山也异常惊讶:“还真赢了?”
只有金满满意料之中:“没意思没意思,一点惊喜没有……”
“安静!安静!”老夫子敲了敲戒尺,示意书僮将画挂起来:“此画便是姬公子本人在此,也当叹一句自愧不如……你们自去看吧!”
书僮们竞相挂画,从桌上的其他画作开始,最后才是闻声的,挂完之后还细心将木架往台前放了一段距离,以便众人看得更加清楚。
既然画题为灯,台上的不少人便以竹灯、莲灯破题,画的或是游船赏灯的喧闹,或独守残灯的寂寥。
画技和立意皆属上乘,可与当中那副夜行远望图一对比,又顿时感觉不够看了。
当中那副图,并没有刻意着墨刻画任何一盏灯火,有的只是谷中星星点点的萤火。
夜行的僧人着一身白衣,驻足远望断崖下九曲弯折的前路,月光皎洁,萤虫飞舞,似都与他无关,连夜露沾湿衣摆也不曾察觉。
画中怅然若失的禅意直击人心。
台下寂静了许久才有人陆陆续续开口说话:“这……萤虫也算灯?”
“对啊对啊,这画确实不错,可是却没有灯啊,这算跑题了吧!”
眼看质疑的人越来越多,徐清妄也道:“敢问闻道友,你的灯呢?”
闻声指了指谷中点点炊烟。
“你是说灶台烟火?这个太含蓄了!”
“不,是前路。”闻声纠正道:“前路即是明灯。”
哗——
台下众人果然有如凉水泼油,立刻炸开来:“寓意深厚,此灯确实不可作凡解。”
赞誉的人占多半,却依然有人死抠没有具象的细节,不承认此次比赛的结果。
以徐清妄为首:“闻道友这算作弊了吧?题目是你所定,自然选自己最擅长的。开始之前也不见你说此处灯可有代指。心里盘算好了再与人比斗,有失公允如何能服众?依我看……”
“依我看,你们都是一群不知羞耻的鼠辈!”一道澈如清泉却又不乏冷冽傲气的男声,忽然凌空出现打断了徐清妄。
闻声循声抬头,就见对面酒肆的二楼上,立着一着月白锦衣的男修。
与一身文雅孤傲的气质相比,那张堪堪中人之上的脸着实有些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样一张见之即忘的脸,却让闻声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