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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成元年冬,越师北上犯庆,时北庆新君册立,朝士大夫多有争斗,陵国公闻氏父子自请伐越,举国之力险退越军。

然凯旋前夜,朝中盛传陵国公通越叛国,军心大乱。适逢越师去而复返,夺延州城池六座,自此庆越两国划中岭而治。

后《庆史新朝》有记,宝成元年骠骑大将军兼陵国公闻如海获罪叛国,株连九族。闻如海并长子,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闻声立诛于帐前。

京中家眷抄斩当夜,南正街工事大火,火势漫天顺风牵连陵国公府。禁军围堵之下,天明时分火灭,闻氏满门三百二十五人尽丧于此,无一遗漏。

*

宝成十三年春,上京都太傅府,夜。

早春的寒风依然凛冽,窗外疏影摇曳,沙沙的鹤唳声将暖阁里的动静遮得严严实实。

府中前院大管事宋仁恭敬跪在帘外,遥遥与半卧在床榻上的人说话:“去岁冬日因老爷卧病在床,一鹤堂的账务便堆积得有些多了,只怕得多看些日子。”

隔间燃着不少火炉,卧榻亦与地龙相通,屋内自是一派温暖融融,然榻上的人依然披着厚实的羊绒毯,衣襟却又大敞着,不知究竟是冷还是热。

“咳咳。”手中书册微颤,榻内飘出两声咳嗽,那人影也染上几分憔悴:“无妨,往下说。”

听声音约莫是个青年男子,可又远不如寻常年轻人有中气,隔着帘都能听出话音里的不足。

宋仁道:“好在京中近日并无大事,倒是得了不少南边的消息。”

榻上响起书册翻页的杂声,宋仁知道这是继续的意思:“下京探子来报,越东海口似有增开之意,港口船舶进出频繁,造船厂更是连开三所,不知是何意。”

“北部商贸陆路已封,这是要往海上去啊。”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册上顿了顿,似叹似笑:“倒有两分眼见。”

这说的自然是越国的朝堂君上,堂堂一国之君,在这人口中却只落了个“两分眼见”。

“吩咐下去,此事在日经上略过不提,”沉寂片刻,男人忽然出声,“我记得相国大人府中近日添了喜事?”

“这……”宋仁有些犹豫,不知道榻上之人是真不知还是佯作不知:“与其说是喜事,倒不如说丑事更贴切。”

“哦?何来此言?”

“李相国英明一世,到头来竟养出这么个拈花逗狗的后辈子孙,”见他真不知道,宋仁隐隐泄出两声窃笑,“这回惹事的是他长孙,才虚岁十四的半大孩子,便强掳了太常寺卿家的千金小姐,如今眼看肚子瞒不住才送回去,可苦了与他家下过媒聘的少卿大人哟……

多大一顶绿帽子扣在头上,还没法儿说理,哈哈!”

宋仁满以为他家老爷听见这等八卦多少会心情舒畅些,没想到却见榻上一阵沉默。

良久,男人似有些出神:“十四啊……不小了……”

宋仁没听清,便问:“老爷您说什么?”

男人继续看账:“少卿大人苦什么?过些日子退亲再娶就是,苦的是寺卿大人被送回的千金。”

这倒是实话。北庆的民风就是再开放,遭遇这等强占之事的官家女,下半辈子也算是毁了。即便家中不嫌弃,也多半过不了自己的心结。

“也对。”宋仁冷哼:“李相国自恃望族世家,此等丑事又如何会认?不过传言几日便归于平静罢了。”

“不止于此。”男子打断道。

“老爷的意思是?”

“我观近半月日经售量下滑,此事便拿来做上几日文章,这等官家小道向来易博市井眼球。”

宋仁:“事关相国大人,只怕不好明说……”

“不能明说的事你们传得还少?”男子漫不经心反问:“换个名字,上京都最不缺的就是人精。”

“是。”宋仁拱手:“若无旁事,老奴便不打搅老爷休息。”

“嗯。”这声轻若呢喃的回应才刚出口,便被连声急促的咳嗽声盖过。

榻上的男人顿时没了镇定自若的闲情,毛毯顺势掉落,愈发显得不断颤动的身影清瘦无力。

“二公子!”宋仁见状大惊,顾不得起身连跪带爬冲进帘帐,慌忙间勾住曳地纱帘颇觉碍事,只得抬手扯下。

如此才能近前与榻上的男人奉茶穿衣。也是如此,终于露出那病弱男人的脸来。

男人面色皓白无暇,肌肤隐隐透出两分脂玉的晶润,可见并不常暴于日光之下。眉目倒是英气,只是此刻却因为紧皱显出病弱的痛苦。

睫毛纤细如扇,鼻若悬胆,薄唇紧抿毫无血色,便是病中也能看出此人姿容不凡,就是不知究竟长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手怎么还是这么冷?”宋仁面露担忧:“我让人再加两炉炭火……”说着放下茶杯就要离开。

“咳咳……不,不必。”男人阻拦,片刻后终于睁眼,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眼来:“再多便要出汗,未免粘腻不堪。”

“二公子……”宋仁知他不喜旁人伺候沐浴,恨铁不成钢:“便生生苦熬着?把命熬没了才好!”

“仁叔,你自去吧。”男人勉力笑笑,那张本略显孱弱的脸便顿时多了几分生动,便是装的也醉人。

宋仁知道他在强撑,却又拗不过,再多话也无用。这十二年来,他就没见过有谁能劝动眼前这犟驴,便是对恩师守如山长,这犟驴也多有忤逆。

旁的不说,便说他们时下身处上京都的事实,不正是对守如山长莫回京的忤逆吗?

对视半晌,宋仁吹了吹胡子终于妥协:“罢了,随你!”

说罢当真甩袖离去。

只是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男人叫住:“仁叔。”

“何事?”宋仁即刻转头。

却见榻上之人眼底一片肃然,并无半丝玩笑:“此地是上京都,此处是太傅府。”他顿了顿,指着自己道:“此人,是宋茯苓。何来二公子?”

宋仁怔忪了一瞬,脸上闪过慌乱,即刻躬身行礼:“老奴胡言乱语,自请罚俸三月,望老爷成全。”

宋茯苓已然恢复如常,拿去账册继续翻看起来:“下去吧。”

“是。”

前院还有杂事等着,宋仁不欲耽搁转身就走,不料这次依然没走成。不过却不是被宋茯苓叫住,而是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惊扰——

“老爷!不好了!老爷!出大事了!”

宋仁打开门,对着奔来的门房小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晚上瞎嚷嚷什么?老爷好好在屋里躺着怎么就出了大事?月例不想要了?”

“不……不是!”那小子撑腿道:“是……太子,太子出事了!”

话音刚落,里间便传来宋茯苓紧张的问话:“太子出了何事?”

“落,落水!”那小子终于缓过来:“太子夜游落入临安河!如今城里都传遍了!”

宋仁惊愕:“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就从白塔桥上掉下去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金明池都乱成一锅粥了!”

临安河是贯穿上京都东西的最大水系,将城里分成南北两个城区。连通南北两大正街有一座白塔桥,桥下有数座河心岛屿。

岛上殿宇楼阁画栋雕梁,世家公子达官贵族闲时多聚于此地。最大的那座岛上有一家耸入云霄的酒楼,叫金明池,后来金明池成为城里最繁盛的地方,这个名字就成了白塔桥附近区域的代称。

宋茯苓闻言眸色微黯,放下账册:“扶我起来,我要进宫。”

宋仁:“外头还下着雨,何况宫里也没来消息……”

“太子落水,身为老师却不闻不问,是何道理?”宋茯苓催促:“快推我车椅来。”

今上人值壮年,膝下却只得一位皇子,便是现年八岁的太子谢巡。

太子夜游,自当有殿前亲卫陪护,如今却失足落水。早春寒凉虽不比凛冬,可临安河的河水才刚化冰,天寒地冻,八岁的孩子依然折腾不起。尤其这孩子还是当今圣上的独子,北庆储君。

宋茯苓身为太子太傅,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去看望,尤其谢巡对他而言还不止太子这么简单。

“愣着干什么?”宋仁即刻吩咐门外下人:“还不快伺候老爷穿衣!”说罢转身从隔间推出一辆木制车椅来。

宋茯苓掀开被子便张开双臂任由旁人摆弄,显然已经习惯这等场面。

宋仁在车椅子上置好绒毯,不过片刻宋茯苓也被收拾妥当。穿上鞋袜,而后被人抬至车椅上拴坐好,自始至终宋茯苓没有说半句话。

他不像个瘸子,更像是个哑巴。

*

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出门,抵达皇城司宫门时也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

宋茯苓不是来得最快的,毕竟他住在北正街,和南正街一众达官贵人相比,路程自然远了不少。

皇宫内院此时也一片乱糟糟,便是宫门处有人通传,皇帝也没空搭理。一群人便只能在寒风冷雨中等着。

宋府车驾并不显眼,却依然被相国府的人认出。宋茯苓只听见一阵轻弱马蹄,紧接着便有人隔着帘子与他搭话:“里头可是宋先生?”

宋茯苓是太子门客,太傅也只是闲职,并无职掌,朝中大夫也好市井平民也好,都以先生称之。

宋茯苓辨出这是相国李世琛的声音,却也并未掀帘:“可是平章事李大人?”

相国并非官职,而是世人对中正院平章事的雅称,只因为此职是百官之首,协相国事。

“正是李某,”李世琛现年五十有六,又是堂堂相国,按理说在宋茯苓面前不应该如此自谦。

可他不仅这么做了,还对宋茯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先生体弱,今夜又是这等寒雨天,实在不该在车中苦等,万一染上湿热反倒叫陛下和太子忧心了。”

“多谢李大人,车中备有炭炉倒也不是太冷。”宋茯苓显然早就习惯了:“守在府中反而忧心重重,只等太子殿下苏醒方能真正落心。”

“宋先生不愧是守如山长义子,贤良方正堪称当世读书人之表率。只是挂闲于东宫着实屈才,若先生有意……”

“宋先生多次推说有心无力,相国大人如何又忘了?”一道清脆爽朗的嗓音赫然打断李世琛的话:“上了年纪最好还是致仕回去养病,左右李氏后辈人才辈出,连后顾之忧都没有。”

李氏到了李世琛这一代,除了长子便没有几个子侄能堪大任,恰逢长孙出了那档子见不得人的事,来人这话就差没在李世琛胸口

上捅刀子了。

偏李世琛还不能明着发难:“原来是益王,益王府就在皇宫外侧,如何到现在才姗姗来迟?可是被哪位新得的女伎缠住了脚脖子?”

时人狎伎为乐,李世琛这话倒不算出格,顶多算调侃。

谢渺冷哼一声不与回应,转头来和宋茯苓说话:“宋先生,你可是要进宫探望太子?”

“正是。”来这儿的谁不是想打听太子情况?

“巧了,本王得皇兄口谕正要进宫,不若便捎你一程?”

宋茯苓自然不会拒绝:“如此宋某便多谢益王殿下。”

益王乃今上嫡亲的弟弟,和长兄的温和守礼不同,他于酒色一道颇有兴致。

自十二年前延州之变后,如今禁军三衙都归他掌管,颇得皇帝信任。不过哪个皇帝放心嫡亲兄弟去掌管禁军?

偏偏益王是个例外,因为谢渺也有不足。生来便跛了一只脚,身高也只有常人半多,这等半残瑕疵之人生来便与皇位无关,他自己沉迷酒色也很看得开。

如此能得皇帝宠幸也不算意料之外。

宫门很快开了,两驾车马相继驶入皇宫内院。

没多久其中一辆停下,下来个穿着蟒袍的矮个男子,他上了宋茯苓的马车。

“王爷可是有何指教?”宋茯苓仰头。

谢渺长得倒不差,就是矮了些,看着像个半大孩子,直勾勾盯着宋茯苓:“太子并未落水。”

宋茯苓先是有些疑惑,片刻后松了口气:“那今日之事?”

“是做与世人看的,”谢渺道,“确切地说,是做与越国三皇子看的。”

宋茯苓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来上京?”

“没错,”谢渺点头,“作为使臣和皇兄商谈北通商路的事。这是被逼急了,谢至文过了十多年苦日子终于是过怕了,哈哈……”

谢渺口中的谢至文便是越国当朝皇帝,说来荒唐,两国皇帝其实是同父兄弟,宝成元年因为旧事才分国而治,延州那场战事也与这件旧事有关。

宋茯苓只是拨弄手里的汤婆子,并未接茬儿。

一旁的谢渺见状不禁疑惑:“你就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将此事告诉你?”

“益王殿下想说,宋某便听,益王殿下不想说,宋某自然不能勉强。”宋茯苓眼底含笑。

谢渺知道此人颜色好,却不想笑起来如此让人挪不开眼,怔愣了一瞬才干咳两声回神:“本王便直说了,皇兄的意思,他以太子溺水为由推脱与使团会见,剩下的事要交给你和鸿胪寺去做。”

宋茯苓似乎很是惊讶,接连咳了好几声,待缓过来面色不禁有些发白:“宋某残缺之人,何德何能与使团会见?不可,有损国体。”

“要的就是有损国体。”谢渺双目灼灼。

宋茯苓隐约猜到谢渺的意思:“不知陛下和益王如何打算?”

谢渺扬袖一笑:“待会儿自有皇兄与你说,而且今晚怕要留先生在宫内休息。”

宋茯苓点点头:“太子溺水情势不容乐观,身为老师心中挂念是应该的。”

谢渺赞道:“先生聪慧。”

两人这边在马车中密谈,而另一边“溺水”的太子谢巡也再次发起了热。

太医原以为这次也只是走个过场,不成想发现太子竟然当真发起了热来,东宫一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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