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目送宋茯苓逐渐远去,林文忍不住问:“宋先生跟小娘子说了什么?”
小扶桑木着脸:“秘密。”
对着林文一字不肯泄漏,到了闻声面前又完全是另一副聒噪小夜莺的做派:“那个叔叔长得好看又会说话,我很喜欢他,要不爹我们就一起去吧,反正不要钱!”
闻声扯她下来放回去吃饭:“叔叔有没有说为什么邀请你?”
“我喜欢乳糖圆子他也喜欢,就邀请我去了。”她理所当然,顿了顿又补充道:“叔叔还说太子殿下也会去,会有好多吃的,我想去……看看。”想了想还是把“吃个够”给咽了回去。
闻声听到“太子”二字,眼神骤黯:“太子?”
姬寒不知道从哪儿回来,恰好听见这话:“去哪儿?我怎么听见什么太子?你们要去见太子?”
“是夜游啊,正好我也没有见过太子呢。”小扶桑道。
“不行!你不许去,以后离那什么太子远点儿!”姬寒一屁股坐下。
回来之前在东宫的那番谈话,闻声其实已经察觉些许不对劲。此时见了姬寒听说太子二字后的反应,更加确定心里的猜测:“谢巡,就是那个觉醒者?”
“不知道,别问我。”抄起筷子姬寒自己已经吃上。
“哦,”闻声知道怎么对付这人,“可惜了,还说给你安排个差事,看来你也不是很想要。”
闻声说的差事当然不是一般的差事,说的正是前不久姬寒讨要的东西:“角色剧本?你说话算话,告诉你觉醒者是谁就带我玩?”
“看心情。”闻声也不惯着。
“是谢巡,就是他。”姬寒说完即刻来问:“剧本呢?我的任务是什么?”
闻声自顾自吃饭:“陪扶桑打发时间就是你的任务。”
姬寒一听这话顿时撂下筷子:“你玩我?我都已经告诉你真相了。你这人怎么一点不讲信用?”
这问题小扶桑会答:“爹都说了看心情,明明是你多想。”
一个两个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姬寒这还能忍?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真当我狗皮膏药喜欢粘着你们不成?是看我这么久没搞事,就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我一个响指直接灭了这小位面!”
闻声不为所动:“换做之前你确实可以。”换言之,就是现在不可能。
姬寒被这话激得逆反心爆棚,想也没想真一个响指打下去。
寂静之后,无事发生。
噔,噔,噔……
一次不成又来一次,直到小扶桑一脸迷茫地望过来:“姬叔叔,你在干什么?”
“靠,还真不行!”姬寒冷脸质问闻声:“你丫究竟什么时候恢复的神格,还改规则?限制我?”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闻声不痛不痒瞟他一眼。
“知道个屁我知道!”姬寒深吸了几口气,气极之时对上小扶桑眉心紧皱的脸,一时没忍住便迁怒道:“看什么看看看,你以为我真有多喜欢你?还不是看你吃得比饭桶还多,觉得有点意思。蝼蚁罢了,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你!”
小扶桑不是没见过姬寒生气的样子,然而面露阴狠的姬寒她却是第一次见,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陌生,免不了会有些害怕。
这股子害怕落在姬寒眼里,犹如落入干草垛中的火星,瞬间将他仅剩的理智灼化。
那双往日被邪肆占据的凤眸罕见闪过一丝微弱的受伤,在可能的奚落和伤害到来之前,他早已竖起防备。
只听见一道风声刮过,小扶桑身旁的座位就只剩下一片空荡。
良久,小扶桑吸了吸鼻子,含泪看着闻声:“他走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问姬寒为什么如此,只是关心他是否还回来,闻声知道她伤心试图安慰,最终却说出这样一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
是……可是……”小扶桑似乎想争辩,却被哭嗝儿打断:“我不要他是好人,我只要他回来……”
闻声替她揩去眼泪:“不是要去夜游临安河吗?我答应了。”
“真……真的?”
“嗯。”闻声点头。
他知道宋茯苓打着什么主意,事实上两人在整垮李世琛这件事上其实算作不谋而合。只是事关太子谢巡,疏漏不起,还是跟着去看看。
小扶桑很快被夜游的事转移注意,果然不再伤心。
*
几日后,临安河畔。
闻声按约定带着小扶桑来到码头,夜游的花船早已经准备妥当。
宋茯苓之前说已包下顶层,视野好不说,还方便看各种花船表演。
眼前这座花楼足足有四层,包一晚上即使只有一层,也应该得花不少银子。
不过宋茯苓有的是钱,闻声倒也不替他心疼。
楼梯在船舱之外,两侧各有一道。此时落山没多久,正值上京夜生活最繁华的时候,身边来来往往都是熙攘的人群。
“劳驾,让让,让让……”
“小娘子,蜜煎要不要来份儿?”
“不用,我马上就有吃的了。”小扶桑跟着闻声亦步亦趋,一路咽了不知多少哈喇子,还得狠心拒绝。
上船之后闻声径直往四楼去,才到三楼门口却被一个小子拦下:“侯爷留步,我家老爷央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闻声见此人与林文有几分相似,即刻猜到他的身份:“唐九?”
“正是。”唐九道:“我们老爷在三楼,特意吩咐我别让侯爷和小娘子走岔道了。”
人群到二楼就停止,三四楼都没有旁人上来,可见都被人包下:“我记得此前说的是四楼?”
唐九边走边解释:“之前确实定的是四楼,不巧却遇上李相国家的郎君想要,我们老爷便做了回君子,让给他了。”
那就对了,今日这局怎么少得了李岩?闻声毫不意外。
而一旁的小扶桑视线早被来去仆从手里端着的各色美食吸引去:“爹,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我们是来做客,自然要见过主家。”
唐九笑道:“老爷早料到小娘子嘴馋,房中已备下吃食,这边请。”
走到走廊中间,周遭忽然宽阔起来,没了包房的挟制露出堂里琳琅满目的桌架,每张桌上都摆满了佳肴美酒。
宋茯苓就坐在堂中的被炉之下,身前便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自然,皇都春也是有的。
“老爷,复延侯到了。”
“宋叔叔好,扶桑见过宋叔叔。”在闻声的示意下,小扶桑强行收回视线与宋茯苓见礼。
宋茯苓很快回头,脸上已染上薄红:“不必见外,叫叔叔就很好,快些过来。”
“嗷~”小扶桑腼腆一笑,即刻松开闻声的手奔过去,掀开被子在宋茯苓身边坐下。
闻声则不紧不慢,他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宋先生不是宴请宾客,如何不见旁人?”说的是宾客,指的却是太子。
“实在不巧,太子殿下临时被圣上叫去问学,今晚怕是来不了,诸多美酒便只能便宜复延侯。”宋茯苓一边说一边耐心给小扶桑喂吃的:“别吃急了,都是你的。”
“不急不急,还能再快点!”
闻声在方桌另一边坐下:“却之不恭。”说罢取过皇都春自饮。
太子可是今晚上最重要的主角,他不来,今天岂不是没有戏看?闻声一面喝酒一面打量宋茯苓的神色,见他丝毫没有扫兴的意思。
究竟是真不在意错失良机?还是另有打算?
与此同时,禁城皇宫。
谢巡刚从御书房出来,贴身大太监小鹿子就
迎上前道:“殿下今日怎么出来这么早?”
“边境突来急报,父皇便说明日再继续。”谢巡尚觉得意犹未尽。
“如此,殿下可是要回东宫?”
谢巡仰头望了会儿明月:“今晚夜色甚好,不若去御花园走走。”
小鹿子似看出谢巡的好兴致:“今日十六,正当月色最圆满的时候,也难怪宋太傅会在今夜邀您夜游。”
“夜游?”谢巡原本已经忘了这事儿,经此一提醒顿时想起来:“哦,孤想起来了,今夜原本要去金明池来着。”
“此刻不过戎时初,离宫禁还早着,殿下若有游园的兴致……”
谢巡扬手打断:“出宫,去找太傅!”
*
临安河花船。
半壶酒下肚,桌上的两人已经聊开。
“多谢侯爷那日的二陈汤方,连日服用下来竟然觉得身子骨硬朗许多。”
小扶桑已经自己吃开了,在桌架里来来去去,多看几眼的东西立刻有人来替她夹在碗里。
闻声偶尔往身后看上一眼:“宋先生见外了,小女往后少不得给先生添麻烦。”
“哈哈,求之不得。”
宋茯苓笑着要去拿酒,却被闻声推了一壶茶:“还不曾问过先生,这双腿因何而废?”
这话问得突然,确实有些冒犯,宋茯苓因此怔愣了片刻。
闻声:“只是觉得可惜,先生若觉得冒犯……”
“砸的。”宋茯苓突然说出实情:“少时贪玩放火烧了房子,被房梁压了腿。”
“不曾找人医治?寻常断腿若是医治及时应当不至于此。”
“就是医治不及时……”宋茯苓苦笑摇头,张嘴似乎想要解释,却终究只是笑了一声。那会儿刚从京都逃出来,想的当然是如何把命苟着,还哪儿有多余精力去看腿?
闻声正转着手里的酒杯,闻言忽然放下:“或许我能看看。”
“什,什么?”宋茯苓眸眼微睁,不自觉抓紧被褥:“不,不用了,陈年旧伤碍眼得很,怕污了侯爷的眼。”
“你何时有空?我来你府上找你。”闻声径直问道。
“当真不用……”宋茯苓连连摆手:“若是能医这些年早就好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闻声眸色深沉:“那就明天。”
若是换做旁人,有人如此和他说话,宋茯苓大多不会再理,可此人是闻声啊,是哥哥。他习惯了在哥哥身后跟着,多年不见,对哥哥的这份敬重和敬佩却丝毫未减。
“明日……怕是不行,”宋茯苓果然先败下阵来,“不如待侯爷月底沐休?届时定然好好招待。”
其实定在月底宋茯苓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因为月底正是父亲闻如海的生忌,若闻声记得之前的事,他定然会有所犹豫。
闻声的反应果然没有让宋茯苓失望,他先是沉默片刻,而后才道:“那天是家父生忌,恐怕不行。”
“你……”宋茯苓才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惊人的巧合,胸口的跳动激烈犹如战鼓:“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谁?”
闻声的反应比他镇定得多:“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嬴奭,复延侯嬴奭。”
这话若到此为止宋茯苓免不了又是一场失望,好在并没有:“至少现在是。”
闻声边说边抬手示意宋茯苓注意声量,如此宋茯苓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猛喝了口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可是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了轻颤,掌心一片濡湿。宋茯苓索性不再忍耐,紧盯着闻声,试探着轻唤:“哥?”
闻声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哥”,背脊骤然僵硬。
“哥,哥哥……”虽然没有得到回应,宋茯苓悬着的心却骤然落地。眼前的男人知道自己是闻声,是他的长兄,是京都闻氏的嫡长。
“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试探我?你明明都记得……”泪水早已在闻声发问之时便夺眶而出,宋茯苓却顾不上擦拭。
这一刻的他有太多委屈:“你不知道你回京都的那天晚上,我想了多少……”
闻声略显犹豫:“此前伤了脑子,只是依稀记得些零碎的场景,至于其他,多亏了何德。之所以多此一举……是不想叫你怀疑。”
宋茯苓微微前倾,很快接口:“怎么会?少时的那些记忆,和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你出现,我有的是法子确认你的真假。”
“比如,”闻声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花中觅酒?”
宋茯苓多了两分心虚:“你都知道?”
闻声点点头。
宋茯苓猜到闻声隐瞒的初衷,大抵与他一样不想打草惊蛇。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那又为何决定在今天告诉我?”
“我告诉过你什么?”闻声反问。
是了,从头到尾闻声都没有主动交代一个字,是宋茯苓自己一步步发现端倪。可是:“你就断定我一定会认出你?万一我猜不着呢?”
闻声眸底的笑意清晰可见,他异常笃定:“你会。”
“为什么?”宋茯苓就要问到底。
闻声却没有再回答,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又给宋茯苓斟了一杯。杯盏交错,激出一声清脆的瓷响。
“阿礼从来都不是谁身后的影子,他很聪明,”闻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比旁人远甚百倍。”
闻声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宋茯苓怔愣片刻,随即抬袖也将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好酒!”虽然还带着沙哑的哭音,宋茯苓却笑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畅快。
兄弟俩相视一笑,无须多言。
片刻后闻声先开口:“今日下了这船,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往后在京中也莫要走太近。”
“为何?”宋茯苓却不答应:“你我好不容易相认,为何还要装作不认识?哥该不会……还是多少有些嫌弃我?”
闻声对他的后知后觉有些意外:“只是人前,往后有什么消息私下沟通便是,如何又牵扯什么嫌弃?”
宋茯苓微微一愣,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颇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是我想多了,以后必不会如此……”
闻声姑且信他,转而说起正事:“太子今日还来吗?”
“来。”宋茯苓也恢复正色:“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子今日定然会上船。”
看样子确实是另有打算,闻声了然点头。
难得两人说了许久的话不见小扶桑来打扰,此时回过神来正好去寻她的身影,转头却发现堂里哪儿还有她的影子?
闻声即刻起身:“扶桑?扶桑?”
宋茯苓也发现不对劲:“怎么了?小扶桑去哪儿了?来人!”
唐三匆匆出现:“老爷,何事吩咐?”
“复延侯家的小娘子呢?”宋茯苓面色不善。
“小娘子不是在这……”唐三看了一圈,并没有看见熟悉的小身影,想起什么脸色顿时煞白:“糟了,怕不是听说四楼请了个江州来的厨子,去了楼上……”
楼上?岂不是李岩的地盘?
想到李岩的为人,闻声面上骤然阴沉不少:“我去看看。”不等两人反应,人已经消失在堂里。
宋茯苓也跟着着急,只恨不得自己也能跟上去:“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人去找……”
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道闷响。花船建造厚实隔音向来不错,如此都能听见声响可见楼上多半是发生了大事。
来不及多想,宋茯苓立刻央唐三近前:“快,快抬我上去!”
千万莫殃及小扶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