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纪公子打算去哪啊?”蔺沧鸣语含笑意地问。
霁涯看不见蔺沧鸣的眼里到底有没有笑,但他十足的感觉到了危险,干脆一推窗子让它四敞大开,不愧不怍地往窗台一趴,还冲蔺沧鸣挥挥手。
“得益于主上,许久没睡过这么舒坦的床,有点失眠。”霁涯作势深吸一口飞花城的清新空气,陶醉道,“我正想观景赏月,生怕开门吵醒主上,才低调走窗户,想不到主上也醒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喝一杯如何?”
蔺沧鸣一寸寸收回若有若无的杀气,身影在月下陡然化作一蓬鸦羽,随风飘向霁涯窗口。
两人的窗子相隔不远,霁涯往后退了退,便看见蔺沧鸣轻灵地落在他窗台上蹲下,斗篷像收拢的双翼垂在窗前,明月勾勒出银白的光边。
霁涯退到桌旁,心跳在这幅杀机暗藏的引力中快了半拍:“主上想聊什么,进来说话,我先倒杯茶。”
蔺沧鸣看他转身拿起茶壶倒茶,轻飘飘地讥诮:“一身夜行衣出去赏月,真是好兴致,既然要喝一杯,何不倒酒一醉方休?”
霁涯怕动用乾坤袋被蔺沧鸣看出端倪,就借着动作遮掩把那封信压到茶壶托盘底下,面不改色地装傻:“既是赏月,当然要低调,否则属下这般英姿俊朗,路遇游人都来看我岂不是抢了美景风头。”
蔺沧鸣再次陷入沉默,他每次都对霁涯的恬不知耻感到不可思议,世上居然有人能把自己夸到这份上,还不脸红,真乃奇人也。
霁涯心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端着杯茶送到窗前:“我不怎么喝酒,主上不介意的话,以茶代酒?”
蔺沧鸣接过茶杯,晃了晃没喝,左手拿着火铳磕了下窗沿,威胁性十足地说:“明天还有正事要办,现在,脱衣服睡觉。”
霁涯怔了怔,注意力在正事和脱衣服上来回跳跃,蔺沧鸣沉冷的声线绕在他耳边,他的眼神莫名跑到衣襟敞开的斗篷下,看见蔺沧鸣缀着华丽金丝的腰带,身形轮廓在暗影中半遮半掩。
他脑子一抽,眯着眼意味深长道:“你腰还行吗?”
蔺沧鸣:……?
蔺沧鸣一时不解其意,就道:“伤势已无大碍。”
霁涯盯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自我反省开一个正经人的玩笑大概有点过分,就关了灯,在昏暗的屋内解开夜行衣护手腰带,把外衫中衣统统扔开,坐在床上扯着里衣领口笑道:“我是真打算休息了,主上要是没别的意思,就不用继续看了吧?”
蔺沧鸣心想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他不过是来警告一番让霁涯老实点,起身往后飘了半尺,踏空提醒:“明天辰时,门口等我。”
霁涯钻进被子里乖巧说:“好哒,收到。”
蔺沧鸣抬袖一招替他关上窗子,晚风一吹,被霁涯气得无语的思路才清晰不少。
他终于豁然开朗霁涯那是句荤话,什么行不行的,简直放肆!
蔺沧鸣皱起眉升起些恼意,盯着手里茶杯指尖一用力,回手甩在窗框上拂袖离开。
霁涯听着砰的一声,翻身下床推窗试了试,窗户被瓷片抵住,推不开了。
霁涯哭笑不得,这是客房又不是他家,报复的这么幼稚。
他不得不坐回去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计划,这时隔壁忽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一闪而逝,霁涯飞快地把夜行衣穿回去,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术法,又用颈间的伪装法宝将修为气息压到最浅,不敢明目张胆动用灵识,就开门出去从走廊熟练地翻上了屋顶。
蔺沧鸣房门紧闭并未开灯,他方才察觉的人应该是靳笙,但靳笙房间在楼下,半夜故意隐藏气息潜入少主房间,必定有瓜,说不定能利用一二。
霁涯从房檐上探出头来,正好奇为何半天没有动静,就看见蔺沧鸣正从走廊拐角缓缓上了楼梯,并未刻意隐藏脚步声,站在自己门边拿出一个令牌,低声道:“你想找的是它吗?”
霁涯凝神细看,发现蔺沧鸣正拿着白天找到的,李四抢回来的令牌。
房内传来一声轻响,片刻后,靳笙开门出来,幽幽叹了口气。
蔺沧鸣转身走到四下无人的楼梯角落,语气带嘲道:“我就说阁主派你来不简单,我现在可没那么好骗,可惜你这些年话术也毫无进步,我明面上给敬和君递拜帖求见,你暗地里借着掩护在搞什么阴谋?”
靳笙沉默不语,一位保镖忽然失去了梦想似的,对蔺沧鸣的冷嘲热讽照单全收,问话一律不回。
蔺沧鸣抿了下唇,点点头,他一开始就有意试探靳笙,让他在客栈门外候着,结果靳笙开门进了隔壁,然后就消失无踪,若是阁主把目的说清也就罢了,他现在最恨被人利用。
“好,你是阁主的人,我不逼你,那我明天就去查这位傀师到底是何方神圣,报今日胆敢伤我的仇。”蔺沧鸣当着靳笙的面把令牌收进乾坤袋,果断要走,“至于你和阁主,下次再想利用我,最好提前拟份契约来。”
靳笙脸上的冷漠终于有了丝动容,霁涯听得云里雾里,大约明白了这位幽冥阁少主和阁主间关系并不和睦,很具有邪派内斗的经典风采。
霁涯没看见昏暗的楼梯拐角下靳笙做了什么,但蔺沧鸣脚步忽然顿住,像有东西扯了他一下。
“放开!”蔺沧鸣扭头怒道。
靳笙艰难地开口解释:“是阁主说您和他分别调查,互不干涉,不让我透露此回任务,少主既提此要求,又责怪属下隐瞒内情,实在让人难以服膺。”
蔺沧鸣提起口气欲言又止,瞬间联想起墨煞堂那个偃甲傀儡,如果涉及到谋害蔺家的幕后真凶,那他确实说过没有具体证据前,互不干涉不必共享情报。
他其实也并未将希望全放在幽冥阁,提出这个要求也旨在让阁主别总打扰他,让他有空专心提升实力,但看靳笙的犹豫,那阁主是真在办事。
“当年是属下欺骗您,属下愿意赔罪,但阁主绝无利用您的意思,希望您能保持冷静,不要因此迁怒。”靳笙口吻冷硬中不乏诚恳,“我可以告知关于‘傀师’的调查线索。”
霁涯本来还在笑靳笙话里透着股你不要无理取闹的味儿,听到他说傀师,连忙提起注意细听。
蔺沧鸣压下怒火道:“我把令牌给你,帮你这一次就算还斩渊石的人情,不用你违抗命令告诉我情报。”
“幽冥阁不止有命令,属下也有自己的考量,并非阁主的傀儡。”靳笙说着和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容十分不称的话,“自从阁主一年前将目标锁定在偃术师身上,我们一直在调查偃甲,查到墨煞堂或有细作,您带回队长躯体后我们已鉴定过,和陆续救回的受害者身上偃甲部件是同样的风格。”
“所以你们循线查到飞花城,但苦于没有理由派人过来暗中行事,正好我要来飞花城请教敬和君,索性就说保护我。”蔺沧鸣一点即通,“你看过李四了?”
“嗯,偃甲风格确实相同,属下已将傀师巢穴锁定在城西落絮山脉,但范围仍是旷阔,若有自其中带出的令牌,或可根据卜筮之法缩小目标,找到傀师将他擒回。”靳笙答道。
蔺沧鸣稍微消了气,怀疑地问:“你何时学了算卦。”
“五六年前吧。”靳笙简单说,不想在这事上多做解释。
“我有个问题。”蔺沧鸣抛了抛令牌,“阁主打算与敬和君明说吗?我若亲自插手,会不会影响幽冥阁和幻海关系?”
“您真是高瞻远瞩啊。”靳笙平淡如水地说。
蔺沧鸣:“……”你到底是夸是讽。
“您若决定参与行动,阁主应该高兴才是,阁主已准备好随时联络敬和君支援,您大可放心。”靳笙沉稳道,“至于纪涯,此人狡猾难测,不知少主作何想法。”
突然被戳的霁涯摸了摸自己脸,总觉得他脸上写着真诚,一点也不狡猾,不禁对靳笙好感减一,同时好奇起蔺沧鸣对自己的评价来。
蔺沧鸣有些意外靳笙会注意到霁涯,想了想,道:“挺有意思,明天一起带着吧,若是他有恶意,随时可以解决。”
霁涯对着天翻了个白眼,蔺沧鸣已经打算亲自下场,替他把行程都规划好了。
蔺沧鸣和靳笙各自回房准备明天开会,霁涯也悄悄潜回自己房间盘算,哪怕他现在一走了之,令牌还在蔺沧鸣手中,他比不上蔺沧鸣和靳笙的行动力,万一到时傀师真被擒回幽冥阁,他再想问话就难了。
这是逼上梁山,让他只能搭这个顺风车啊。
霁涯叹气躺下,暗想富贵险中求,拼了吧。
翌日一早,霁涯洗漱过后把夜行衣叠回乾坤袋,准时站在楼下等蔺沧鸣。
蔺沧鸣晚了片刻,出来时扫了霁涯一眼,故意道:“昨晚睡得好吗,我还以为你要等我亲自去请。”
“我睡得好不好,主上还不知道吗。”
霁涯一惊,琢磨这是个骚话啊,那他可太擅长了,说完还低头笑了起来。
蔺沧鸣脸色一变,良好的涵养让他再次败下阵来。
无耻的人把你拉到同一水平,必定能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霁涯正在反思话题怎么变成这样,靳笙站在他们身后,直接且毫不留情面地问:“你们打算成亲?要随礼吗?”
蔺沧鸣:“……”
霁涯:“……”
霁涯在被蔺沧鸣散发出的犹如厉鬼的怨煞之气啃噬殆尽前连连道歉,作揖澄清:“靳兄误会了!是我语带歧义口无遮拦,我是说昨夜与主上饮茶赏月引为知己,万万不敢僭越,我和主上绝对是清白的!”
靳笙:“哦,那好。”
靳笙心想,省下一笔不菲的份子钱。
霁涯暗暗擦汗,祈祷这位大兄弟最好是信了,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蔺沧鸣,跟到他身边小声赔礼:“对不住啊,你还没道侣呢,万一传出去被人误会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
蔺沧鸣脸上冷的能刮下一层冰碴,他背着手走在前面,用余光斜睨霁涯,见他垂着眼真觉得言辞不妥,懊悔地用犬齿咬着唇角,忽然也没那么生气了。
他扬了下眉,挑衅道:“你可以挑没人的时候说。”
霁涯一想起靳笙的实诚劲儿,心有余悸地摇头:“不了不了,我再说我是狗。”
蔺沧鸣:“……”倒也不至于。
三人在密室中见到精神已经好了不少的李四,那条断臂取出机关后迅速腐败,是没办法再接上了,但阿翎安慰李四,等他伤好可以介绍个专业的偃术医馆换上偃甲手臂。
只要他没有心理阴影的话。
李四服药睡下,蔺沧鸣承诺会去查探那些被囚的受害者,阿翎又补充了一些昨天李四讲过的细节。
蔺沧鸣说:“此事牵扯甚广,不宜贸然行动,我带人先去李四所说的营地附近打探一番,确定情况后再联络贵宫主增援,以免打草惊蛇。”
阿翎分外感动:“多谢,蔺公子高义,可只有三位前去,是否太过冒险?”
“无妨,若有危险,我会及时通知贵宫主。”蔺沧鸣平静道。
阿翎点头:“好,我为人愚钝,实在没什么主意,就连夜准备了一些解毒药剂,请蔺公子带上吧。”
霁涯适时地装出惊讶来:“主上,你去找那傀师的窝点,我留在这接应吗?”
“留在这接应什么?重伤患吗?”蔺沧鸣语气不善地挖苦他,“反正你也快踏进棺材,何必贪生怕死。”
霁涯暗忖我也没真得绝症,赔笑道:“怎么会,这不是就等主上安排呢,主上指东我绝不往西。”
“这还差不多。”蔺沧鸣满意道,“详情路上告诉你,不得擅自行动。”
霁涯对这句警示一笑而过,阿翎拿来一箱有大有小的药瓶,耐心地把每样标签展示出来讲解用途,霁涯听得头疼,最终只接了一瓶万用解毒丹,还有个醒神丹·贰,剩下的都被蔺沧鸣收起来。
“这个醒神丹你们接近结界时就吃上一粒,结界内很可能有影响神智的毒雾,还有这个是隐蔽气息的香囊,佩在身上就好。”
阿翎认真把三个漂亮的香包分别递出,蔺沧鸣迟疑地看了看霁涯,霁涯那素白深衣配浅绿大氅,本来瞧着像个文人雅士,把大红的香囊往腰上一挂,顿时就惨不忍睹。
“主上,实用为主啊。”霁涯如有难言之隐般劝道。
蔺沧鸣面无表情地把香囊塞进袖袋里。
阿翎嘱咐几人注意安全,眼含敬佩地送蔺沧鸣离开。
三人在城中寻了处僻静的街巷,霁涯正做好被蔺沧鸣拎上鸦群的准备,眼前就陡然一黑。
他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揽住他肩膀,蔺沧鸣的声音近在咫尺:“别动。”
霁涯缩缩脖子,视野范围黑雾攒动如在风暴中央,他轻声道:“是靳兄的神通?”
“什么神通,不过是化影之术。”蔺沧鸣解释。
霁涯故作了然,元婴之上便有化影之术,可化为光影烟雾疾行,但较耗灵力,不是首选,他装成金丹期,问一句就很合乎身份。
靳笙带着两人高空越过飞花城直奔落絮山脉,半个多时辰落在一片澄澈如镜的湖边。
山野间的宁静怡然令人神清气爽,霁涯站稳后晃了晃,跑到湖边鞠起捧水泼在脸上。
“我回去时能御剑吗?”霁涯坐在湖边直揉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快晕车了,靳笙这个走位就很迷,也不知道他在空中左右闪个什么劲儿。
蔺沧鸣虽然略有同感,但仍冷漠道:“修为低微,事倒不少。”
霁涯指指湖面微笑拆台:“您看看您的脸色说话。”
靳笙目不斜视地拿着令牌,径自从两人身边经过,一步踏在水面上,稳稳向湖中心走去。
霁涯站起来,路上已经听蔺沧鸣简单讲过计划,宽广的湖对岸是青翠的层峦叠嶂,穹顶高远水天一色,缥缈的云和岸边的雾映如仙境,靳笙行至湖中央,双手托起令牌高举,然后缓缓跪下,虔诚低头,好似天地间只有他和自己的倒影。
“这个是算卦?”霁涯好奇地问,刚穿来时他也试图了解过占卜玄学,最后以不可名状的迷惑告终。
“我听他说是巫祭的一种。”蔺沧鸣也是第一次见,伸手拖着下巴,忽然扭头笑了一下,又忍着扬了扬嘴角。
霁涯心说这挺酷啊,有什么好笑的,只见湖水猝然起了涟漪,圈圈波纹围绕靳笙旋转,水墙渐渐拔高,将靳笙手中的令牌裹入浪尖,随后止住喧嚣,带着令牌降在一个方向,周围又复安宁。
“走,去看看。”蔺沧鸣说着伸手拍过霁涯,纵身跃向湖心。
霁涯随后跟上,踏着水面靠近了发现令牌指着西北角,问道:“这是说明敌人的老巢在这个方向?”
“对。”靳笙收起令牌,把玉简往空中一抛,光线在湖面投射出一副落絮山脉的地形图,“据说是自然之灵的馈赠,应当不会出错。”
霁涯嘴角一抽:“这个据说是何意啊。”
“我只是按部就班学来,不解真意。”靳笙说着竟然露出点谈虎色变,看了看蔺沧鸣,划过地形图确定位置,“这附近地下有数条暗河,水脉互相连通,此湖告知西北水汽最重的地方就是敌营所在,应该就是这片堕星湖。”
“嗯,小心接近。”蔺沧鸣点头记下位置,侧目对霁涯道:“你御剑随后跟上。”
霁涯松了口气,拿出金丹期的正常全速跟在蔺沧鸣身后不远,三人在距离堕星湖约莫两里之处停下,踏着山坳的草地铺开灵识谨慎探向周围,蔺沧鸣抬手一送,一只乌鸦振翅飞上半空。
“湖边没有人迹,看来是被结界掩盖。”蔺沧鸣闭目借着乌鸦的视野观察半晌,“继续走吧。”
“稍后你们潜伏一旁,我可去引出结界内的守卫,给你们制造机会。”霁涯自告奋勇道。
“好。”蔺沧鸣痛快地答应。
允许的这么快,霁涯还有点不适应,颇为失落地道:“如此危险的任务,主上怎也不虚情假意一番。”
“我带你来是吃白饭的吗?”蔺沧鸣无情反问。
霁涯眼神一亮:“原来这趟还给钱啊,那好说!”
蔺沧鸣:“……”你可真是见钱眼开。
霁涯摩拳擦掌:“我的晶卡已经急不可耐了。”
蔺沧鸣也算金口玉言,不好在小钱上计较,三人又接近二百余丈,霁涯快步走在最前,回头冲两人打个暂停的手势,然后轻车熟路地躲进灌木丛后。
“能破吗?”
霁涯听见后方蔺沧鸣问靳笙。
“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很难。”靳笙答。
他运起明神破虚,隐约看见开满各色花草的湖岸边上闪烁着一层似真似幻的气罩,有两道身影在结界内来回走动,似是例行巡逻。
霁涯随手扯下自己的发带,薅了把带土的草叶插进发间,整理出自然凌乱的纠缠感,又把衣领也扯松,划开食指给嘴角和衣襟抹上血痕。
蔺沧鸣蹲着往后挪了两步,对他纯熟的伪装感到一言难尽。
霁涯拿出把短刀递给蔺沧鸣:“往我背后划一刀,我装作遭人追杀重伤,慌不择路想要跳湖,然后力竭倒在结界不远前,这样他们不会不管,无论出来灭口还是带我进去,都必须先离开结界,你们趁机潜入。”
蔺沧鸣指尖颤了颤,迟迟没接,皱眉冷道:“没必要。”
霁涯稍感讶异:“你不想动手的话,我自己来也行。”
“我看你病得不轻。”蔺沧鸣抢过短刀,转身闪入山坳上方树林,片刻后满手血迹地回来,揪着霁涯肩上衣服给他转过去,一刀割开他背后衣料,指尖带着血蹭过光滑的脊背,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霁涯暗自瑟缩一下,冰凉的刀刃擦着皮肤,却并没有半分痛感,也不知蔺沧鸣祸祸了什么东西,他对潜入寻找脑中蛊虫的来历经过还是很上心,哪怕用点苦肉计也行,他甚至觉得以蔺沧鸣动不动举枪威胁他的个性,会乐意这当个周瑜。
但蔺沧鸣的手落在他背上的力道并不重,缓缓把泥泞的红擦在他里衣内侧,做出些浸湿布料的感觉,微凉的骨节不时挨上身体,他忽然别扭起来,有些局促地四处飘荡眼神。
“好了,去吧。”蔺沧鸣端详着这副还很真实的化妆,说了一声,霁涯还杵在那里,他就伸手推了他一把:“纪公子?愣什么呢。”
“啊,好。”霁涯猛地回过神来,摸摸鼻子,那些张口就来的废话突然卡在嗓子里,不好意思道,“我之前还误以为你肯定习惯随手砍人……”
蔺沧鸣不等他说完就斥道:“滚吧。”
霁涯没发完卡就溜了,几步之后狂奔起来,拐着弯儿冲向结界。
蔺沧鸣随手扯过靳笙的披风衣摆擦了擦手,盯着霁涯的背影安静下来,不知为何,霁涯拿刀让自己伤他时,脑中忽地闪过无数画面,快得不及眨眼,却让人莫名烦躁,心生抗拒。
可霁涯连他的朋友都算不上。
另一边霁涯捂着胸口踉跄地栽倒,又撑了下地面爬起来,满脸绝望地回头,仿佛在确认索命追兵,他额上细汗混着灰土,狼狈不堪地看向一潭静水,眼中又涌起些冀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次没能再站起,只好奋力向湖边爬去,五指扣入泥土砂石,表情最终定格在最后的不甘上,仰面躺倒不动了。
少顷之后,湖边结界泛起一阵波动,有个身着黑衣的女孩自结界中走出,先是铺开灵识,然后慎重地抽出长剑戳了下纪涯的腿,确定他气息微弱不省人事,这才靠近过去,又顺着霁涯来路望了望,没见到什么人,就想把他拖到一边清理现场。
她拽了一下,然后又双手拉住霁涯的胳膊,咬牙用力,结果霁涯仍是紧贴着地不动弹。
“二哥,你出来看看,他可能带了什么法宝,我拽不动。”女孩放开霁涯,冲结界里喊道。
结界随后走出一个男人,刚要伸手去试霁涯鼻息,霁涯瞪圆的眼珠一转,利落地扣住男人手腕脉门向下一带,翻身把他胳膊扭在身后用膝盖压住男人后腰。
霁涯出手的同时,一阵黑雾席卷而来,三人眼前一花,就已被靳笙带回藏身之处。
“你们怎么没趁机进去?”霁涯直接手刀砍晕看门的男人,在那女孩还没反应过来时朝她扬起一撮药粉迷晕了她。
他本想自己留在外边,方便偷偷进去跟踪的。
“方才改计划了。”蔺沧鸣自然的说,“让这种水平的人看门,实在奇怪。”
霁涯心想你这说改就改真甲方啊:“那接下来呢,先拷问情报?”
蔺沧鸣脚尖一勾把地上的男人掀起来,指尖凝出一缕跳动的蓝紫火苗,往那人眉心一甩,然后问道:“如何开启结界?”
“有……指环。”男人睁开迷茫的眼睛,无意识的回答。
“你最近一个月都负责什么职位?”
“我为,偃术师做苦力。”男人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切错一只手,主人就贬我来看守结界。”
霁涯细思了那个苦力的意思,使人细思恐极。
蔺沧鸣继续问:“结界内有多少偃术师,傀师可在此处?元婴以上高手有几名?”
男人开始卡壳,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明白话。
蔺沧鸣啧了一声:“结界内有几名高手?”
“不多……详细不知,最近正在调离人手……”
蔺沧鸣看见他正逐渐闭上双眼,心知术法效用快到尽头,又追问道:“为何调离?”
“偶然听闻,是在追捕……蔺海。”男人说完之后头一歪,整个人现出几分将死的青灰。
霁涯听得心神激荡,下意识的回忆起原著来,可也没有幽冥阁之外的哪个反派组织找过蔺沧鸣,还是追捕不是追查。
这个男主,外债颇多啊,听起来不太有闲暇再找自己,算是好事。
蔺沧鸣一只手背在身后握紧了拳,他这趟是真来对了,林妍儿和严玉诚都想拉拢他,到了傀师这里直接变成追捕,恶意比修真界的几大门派明显太多。
“换衣服,我们进去看看。”蔺沧鸣直接解开自己斗篷领口的绳结扔给靳笙,脱下男人的外衣换上。
霁涯张了张嘴,目光扫过老实充当衣架的靳笙,忍不住问道:“我换什么?”
蔺沧鸣抬起手肘示意躺在地上昏睡的女孩:“她身量高挑,反正是制服,你将就一下。”
霁涯:“……”
蔺沧鸣补充道:“实用为主,你说的。”
霁涯怎么也不想扒昏迷姑娘的衣服,蹲在女孩身边最后请求道:“我修为如此低微,真能胜任吗?何不让靳兄与你同去?”
“不用担心,胜任不了你就死在里面。”蔺沧鸣加重了那个不详的读音,他有种念想,如果研究明白那阵真切的抗拒源自何处,说不定就能解开霁涯身份的秘密。
霁涯无奈地妥协了,尽量保持客观地把女孩那件黑衣脱下来,虽说里面还剩内衫,蔺沧鸣和靳笙也礼貌至极地背过身去,让他像个变态一样满头压力。
“你们可是真君子。”霁涯咬牙切齿地说,把自己那件夜行衣盖在女孩身上,狠狠心脱下大氅穿了女装。
蔺沧鸣强忍笑意反而有点滑稽,沉吟一声品评道:“袖子短了。”
“快走吧!”霁涯沧桑地催促,率先取下女孩手上指环往湖边走去。
两人服下阿翎给的丹药,霁涯穿过结界,再一回头,外面的景色只是一面悬在半空的水镜,他伸手碰了碰,只有虚微的阻力,正要再出去试试,掌心触感一变。
蔺沧鸣穿过水镜,低头看了下霁涯按在他胸前的手。
“你的脸……”霁涯赶紧收回去搓了搓,盯着蔺沧鸣和方才男人一模一样的脸,略感恶心道,“你该不是剥了人家的皮吧。”
蔺沧鸣眼光微颤,忽然沉下脸色:“是伪装道具。”
霁涯不知哪里惹到他了,只好闭嘴跟上。
结界内的景色和外部山明水秀截然不同,光线昏黄,宛如踏入某种粗犷建筑空旷的内部,空间整体是个圆锥,墙面充满油画笔触似的凿痕,地面还是平滑的岩石,而在空间正中央有座数十层的高塔,八角飞檐上缀满晶石灯笼,仰望犹如拔地而起的烈焰火海,高塔周围烟雾缭绕,黄泉地狱般阴森诡谲。
“八个方向皆有大门,我们怎么走?”霁涯和蔺沧鸣待在结界前,偶尔看见几个从其中一门出来又转去其他大门的人,他们还没被注意到。
“先观察片刻。”蔺沧鸣镇定地说,一边提起警惕,越是靠近可能的真相,就越是不能冲动。
两人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时南方正门突然打开,两个穿着粗布衣的男子神情呆滞地被扭送出来,陆续跟出数个谈笑自若的修者,还有一队和他们现在衣着相同的护卫,在高塔前的空地围成一圈,给那两个布衣男子圈出战场。
“是李四所说的让被囚者互相残杀,试验偃甲的威力。”霁涯语气发凉,“左边的王五有一条假腿,右边的
赵六两条胳膊都是偃甲……卧槽,还能变出刀来!这金丹期的我都玩不起啊。”
蔺沧鸣嫌弃他的粗鄙之语,只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残杀的两人身上,表情热切癫狂令人厌恶,仿佛那不是人,而是两只缠斗的虫蚁。
赵六扣住王五的胳膊,偃甲手臂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弹出刀来,毒连灵力屏障都能腐蚀,轻易刺进王五下颌。
“别看了,趁现在走。”蔺沧鸣掐诀施了个留影术法,留下两个待在原地的虚影,扣住霁涯肩膀闪身带往无人的北侧。
霁涯虽然没表现出来,心里也隐隐不适,那些狂热的修者应当就是偃术师,也不知道这群人要抓男主做什么。
他和蔺沧鸣并未走正门,直接上了二楼,两人各自占据窗户一侧,同时偏头向屋内看去。
透过灯光晃眼的琉璃窗,屋内躺着一个表情僵硬的年轻男人,除了床就只有一张桌子,面积狭小,家徒四壁还都贴着符纸。
霁涯竖起食指示意上方,然后无声地攀着飞檐上了楼,两人分别确认了十多层,根据建筑格局推测,赫然发现内中被囚者或男或女将近百人,都是迷蒙恍惚的模样,有些露在外面的皮肤能看出钢铁木头和各种灵石的拼接痕迹,有些则完美的很,不知是否做了伪装。
霁涯试着敲过窗户,这些人毫无反应,若是和李四一般受到毒烟和蛊虫的控制,那李四能意外清醒也实属幸运。
蔺沧鸣站在二楼檐上,仰头对霁涯招了招手,霁涯从中段跳了下去,低声道:“这群偃术师死有余辜。”
“据方才查探,十七层以上应该是偃术师和护卫居住的地方,还有炼药房藏书室等等,我们从北门进去,抓个人问情报。”蔺沧鸣也压着怒意吩咐。
霁涯一点头,和蔺沧鸣默契地分左右闪入藏到门后,塔内中庭一直连通至倒数第二层,并没有环形楼梯,每层都是独立的围栏走廊,层层结界填补了中庭的空余,根本无法肆意踏空御剑直上顶楼。
“最顶上那个看不见的房间也许就是傀师的住处。”霁涯贴着门里墙壁望向中庭,回头小声说道。
蔺沧鸣道:“小心。”
霁涯左右望了望,一楼左手边的房间骤然响起脚步声,只有一个人,步伐沉重,他深吸口气算准时间,快步朝门口跑过去,然后哎呦一声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低着头捂住自己的鼻子。
那人拖着具尸体,被撞的一个趔趄,看见霁涯穿的衣服就直接恶劣地骂道:“敢在塔内随便跑,你也想听曲儿吗?”
霁涯低着头闷声闷气的连连告罪:“饶命!属下帮您。”
他说着要去搬起尸体,弯腰时指尖一晃露出银针,裹着灵力迅雷不及掩耳地甩向那人颈间。
不想这位偃术师却有元婴初期的实力,虽然惊讶间防御慢了一步,但针尖只刺破一点皮肉就被他挡了下来。
霁涯暗说糟糕,不等他大喊就直接一掌拍上他胸前,尽量收拢灵力,左手捂住他大张的嘴,一点点将他撂倒在地。
蔺沧鸣等在门后,见霁涯带人回来,狐疑地试探道:“我方才好似察觉一阵灵力波动,比元婴期更甚,恐怕此地没那么简单。”
霁涯天真道:“是吗?可能我太弱了,什么都没发现,幸好这针上麻毒管用。”
蔺沧鸣不再废话,照旧施术问道:“傀师在何处?”
“傀师…在最高处。”偃术师断断续续的回答。
霁涯暗中揉揉眉心,蔺沧鸣能控制元婴期修者,实力必然在分神期甚至更高,他方才动用的灵力不知是不是引起蔺沧鸣的注意了。
蔺沧鸣抬头若有所思:“如何查询塔内秘密卷宗档案?”
“带上令牌,自传送阵法,往二十一层。”
对元婴修者问完两句,术法已然快到极限,蔺沧鸣想起方才此人呵斥,最后问道:“听曲是何意?”
“控制…继魂蛊……”偃术师留下一句,便闭上双眼昏死过去。
霁涯有点羡慕蔺沧鸣这个问啥说啥的术法,可惜没能从霁霞君的记忆中挖出这么邪门的东西来,他勉强笑笑,安慰自己不一定正面碰上敌人,还是会奏乐控制自己脑中蛊虫的敌人,再不济他还有一瓶抑制剂呢。
然而他越想越没底气。
蔺沧鸣从偃术师腰间解下令牌,见霁涯表情变幻莫测愁云惨淡,就拽着他往旁边一楼的传送阵房间里去。
霁涯被蔺沧鸣拽进屋,反手抓住蔺沧鸣的手腕苦着脸道:“主上,万一我突然昏迷什么的,你可千万要带我出去啊!我上有幽冥阁鞠躬尽瘁的大任,下有雁桥十几垧灵田要收,我不能死在这!”
“闭嘴。”蔺沧鸣反手拍了他一下,“想死没那么容易。”
“好吧。”霁涯马上收起丧气来,绝境求生才是他的风格。
蔺沧鸣研究了一下房内刻着的阵图,然后拿起令牌灌入灵力对着墙上的“贰拾壹”扫过,细微的失重感传来,下一刻两人已经出现在二十一层。
霁涯自房间出去,走到围栏前向下俯视,地板的阴影如同晦涩的符文,楼上偶尔有模糊的谈话声,他赶紧缩了回去。
蔺沧鸣拿令牌就近打开一扇藏书室的门,霁涯跟过去站在门口,然后微微抽了口气。
这里没有纸质的书册,墙面是蜂巢般的格子,每个木格里都整齐插着枚或金铁或玉石的记录媒介,只露出缀着一小节红绳的末端,习惯上统称玉简,温润的浅蓝色光芒照亮整个房间。
正中间有套桌椅,桌上浮着薄雾似的云图画面,蔺沧鸣回头看了眼霁涯,霁涯懂事地撤出两步,道:“我去外面望风,有动静我会帮你拖住。”
蔺沧鸣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自己小心。”
霁涯替他关上房门,走到传送间另一侧的藏书室门口,衣袖一抖落下另一枚令牌。
这是他在那具尸体上找到的,和偃术师带着的一样,就藏起来没告诉蔺沧鸣。
他刷开房门,踏进藏书室,那墙壁上的格子其中一排正快速挪动,到了一个位置又停下。
霁涯走近了才发现,这一层所有藏书室约莫都是相连的,只是分成不同的区域方便借阅,他在桌上的云图点了两下,指尖写出李四告知的真名试了试,不久之后墙壁果然移动起来,下方其中一格闪着金芒停在中线上。
他微微使力抽出玉简,灵识探入,精确的讯息出现在脑海当中。
内容不多,但触目惊心。
霁涯睁眼开,又把玉简送回木格,然后在云图上搜索霁霞君。
虽然不知这里到底包括多少秘密档案,会不会有霁霞君的记录,搜搜总没坏处。
他写完之后,墙壁又开始移动,他默念两遍冷静,将停在中间的玉简抽出。
[玉霄派副掌门霁霞君,本名未知,分神期]
[宁昭六百三十年九月初二,继魂蛊……]
[傀师直属,……]
[……]
[宁昭六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六,霁霞君失踪]
霁涯捏着手中玉简,掌心不禁渗出细汗。
许多地方本来颇多字数,但偏偏罩着层光,告诉他仅凭这块令牌没有资格阅读那些内容。
可就是这样也让他心情沉重,根据打探和原著,第一个时间是蔺家灭门当天,又说他是傀师直属,乍一看好像他真因为脑子里的蛊虫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而傀师对他的记录一直持续到他跑路,说明这些年霁霞君一直没能摆脱傀师。
“哈,我不会真是男主不共戴天的仇人吧。”霁涯仔细一想,不禁有些胃疼。
他本想试着把玉简带出去,但玉简忽然震了一下,霁涯好奇地又看了一遍,把玉简内容映成云图展开,瞟到最下方,呼吸蓦地一滞,像被无形气压扼住咽喉,表情霎时冻住。
……
[九月十三,霁霞君重回落絮山]
[九月十三,霁霞君重回堕星湖]
[九月十三,霁霞君重回纵生塔]
……
九月十三,就是今天。
有人知晓了他的身份,正在监视他,正在录进这枚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