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的时候,云寄书终于看完从纵生塔缴获的各种偃术器械和材料名录,千机堂需要的直接划过去,不需要的封进仓库,很快需要的就留给后勤存储调配,其他细节发下去按规矩办。
他搁下笔靠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窗外总算没有排山倒海的热浪,栖州天气正常起来,纵生塔的后续也终于收拾利索,他才久违的空出些许闲暇时间。
“少主到哪儿了?”云寄书忽然直起腰来,扬声问了一句。
金风玉露两人立在书房门口,听见问话低头道:“回阁主,按时间估算约莫到栖州城门。”
“你们下去吧。”云寄书摆摆手,天刚亮不久蔺沧鸣就和霁涯前来辞别,云寄书这次总算没再拖了,爽快地放他们离开,只不过晚雨铳和昏鸦斗篷坚决留给了蔺沧鸣,也没准他卸下少主之位。
金风玉露带上房门退下,云寄书在心里说回去给蔺庭洲和瑄仪还有那个小丫头上柱香也挺好的,他也应该去一趟瀚城,虽然南疆人大多缺乏敬畏心,对这些祭拜供奉不感兴趣,但蔺庭洲还活着时是个礼仪俱全的老古板,他少见地在这方面顺顺朋友的意也没什么。
他算了下日期,拿起玉简找靳笙,但靳笙没回。
留给靳笙的传音没有立刻回复,这倒是个新鲜事,云寄书敲着玉简不满地哼了一声,正要联络墨煞堂,房门前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属下千机堂堂主春词,有要事求见阁主。”
“说。”云寄书简洁道。
春词站在门口,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紧张地禀告:“靳大人方才在千机堂协助清理偃术器械,忽地便昏倒了,属下不敢擅自诊断,只得尽快将靳大人送至医署。”
她话才说完,房门就唰的朝两边掀开,一阵阴森的凉意倏然从身边炸开。
春词不敢抬头,脸色苍白直直跪下急道:“是属下失察!属下方才已收到堂里检验,器械上并没有剧毒,靳大人…吉人天相……”
“呵,就算剧毒,他也没那么容易死。”云寄书冷笑一声,踏步从春词身边经过,“吉人天相?幽冥阁何时信这套了,这可不像堂主该说的话。”
“是,是属下失言。”春词惊得噤若寒蝉,要是旁人中了毒还好,但靳笙是云寄书的心腹,她生怕自己遭到牵连,送完人就直接加急赶来告罪,还想博个办事机警的名头。
云寄书瞥了她一眼,放缓了语气:“起来吧,这段时间千机堂的管理本座都看在眼里,但堂内既然可能存有危险,你为何不在堂内坐镇?亲自赶来汇报,还想让本座嘉奖你亲力亲为不成?”
“属下知罪,是属下一时糊涂!”春词懊恼地起身,垂着头道,“属下以后定然万事以千机堂为先,再不敢有半点投机钻营。”
“回去吧。”云寄书打发她走,春词后撤几步告退,他又叫住她,问道,“你不敢擅自诊断,那可有察觉症状?”
“说起来……靳大人自从到了千机堂就似乎精神不振,但他一向沉稳冷静,属下也无法看出太多。”春词拧着眉毛细想,“属下送他去医署时,只察觉他在发热,惭愧。”
云寄书有些莫名,纵身化作一缕蓝紫火焰直赶往医署的方位,症状不明显的毒更难对付,况且以靳笙的修为,寻常毒物应该也奈何不了他。
匆匆赶到医署时,负责诊治靳笙的大夫早有准备在殿前迎接云寄书,云寄书还没问出口靳笙什么情况,就看见大夫表情有些怪异,欲言又止的,只是低头带他去看人。
云寄书还以为这是什么大夫都要陪葬的棘手毒物,眼中露出几分紧张,推门进了诊室以后赫然看见靳笙好端端的坐在床里,一碗药要喝不喝的捧着,正常的很。
“他怎么了?”云寄书回头问大夫。
大夫捋了把胡子尴尬地回道:“这几日冷热交替,医署里来看热伤风的病患翻了几倍,靳大人也只是烧的严重了些,不碍事。”
云寄书站在原地,理了理衣袖盯着靳笙,靳笙似乎
没觉得哪里不对,还低头喊了声阁主。
“你下去吧。”云寄书让老大夫离开,面无表情的对靳笙道,“你现在就给我中个毒去,否则对不起我闻讯赶来心急如焚付出的精力。”
“你自己有所误解,不要推卸责任。”靳笙竖起枕头靠上,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想喝药,医修小题大做罢了。”
“哼,幽冥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乘期峰主烧到当场昏迷,还真是小题大做啊。”云寄书过去把窗户关严,拿走靳笙手里的药碗搅了搅,确定药方之后又递到他面前,“现在就给我全喝完,别逼我动手硬灌。”
靳笙的灿金竖瞳黯淡了点,端起碗抿了一口,冷淡的表情越发僵硬。
“良药苦口,我可不想看你发烧暴毙,成为幽冥阁史无前例的笑料。”云寄书越说越气,把被子往床里一掀自己坐下,“你几百岁的人……灵兽,有病不会好好休息?现在又不需要你带伤拼命,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非要闹到医署来,被整个千机堂看热闹?都大乘期了,一共还能病几次,故意留点纪念是吧。”
靳笙只觉得云寄书的嘴越发嘲讽,他勉强喝完汤药,把碗扔在旁边桌上,终于忍不住开口辩解:“你那份清单是我整理的,焚膏继晷劳形苦心,这算工伤,你又不是我家老娘,唠叨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稍后就回去了。”
云寄书噎了一下,一拍床沿愤愤道:“又是谁教你唠叨的一定是老娘,我把他舌头割掉!幽冥阁是你的还是我的?我今天放你假,谁敢不从。”
“好,那你有事,你回去吧。”靳笙平淡地接受了,放倒枕头躺下似乎打算补个觉。
“啧,你好自为之。”云寄书伸手去够桌上茶杯,“传音听了吗?”
“没有。”靳笙拿起玉简翻身打算查看。
云寄书把玉简抢过来抛到窗台,好笑地说:“上次跟我发脾气,说是为我卖命还人情,我看分明是你自己乐在其中。”
“是吗?可能是你俸禄发的高吧。”靳笙一本正经的推测。
云寄书脸色发黑:“本座竟一时不知该称赞你诚实还是鄙夷你势利。”
“所以什么传音?”靳笙带回话题。
“沧鸣去修真境了,我也想找个时间去看看庭洲,你要去吗?”云寄书问他。
“如果不忙,去也可以。”靳笙模棱两可的回答。
“我替你决定,你不忙。”云寄书扬手打了个响指吩咐,“金风玉露,准备悬舟随时听令。”
“这么急?”靳笙稍感意外。
“也不是现在就走。”云寄书晃晃茶杯,“去一趟,算是为多年所求划下终点吧。”
靳笙想说什么,没忍住咳了两声,被云寄书挡着又不想动弹,修长的尾巴探出被子,灵活地卷起水壶给自己倒水。
云寄书盯着他晃动的尾巴,表情一变,忍笑道:“说起来这次你发烧,九成原因还是你当初敷衍了事,自作孽。”
“你又有新理由了。”靳笙冷漠道。
“还记得大黑吗?”云寄书提醒他,“我们被困鬼迷山时遇见的守护灵兽。”
靳笙认真思考片刻:“哦,那只猫。”
“这次的寒流就是它的杰作,它来找我求助。”云寄书有点不甘地抿嘴,“可惜被陆饮霜率先发现端倪,他一个魔修,在别人地盘做好事倒是顺手,不知道在修真境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哼。”
云寄书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靳笙理智地说:“你既然留了铭牌,它依约前来,你没发现,总不能怪别人横刀夺爱吧。”
“横刀夺爱也不是这么用的。”云寄书纠正他,“你当年若认真取个名,沧鸣看见之后有所联想,不就带着它直接来寻我了。”
“你说是那就是吧。”靳笙暗想云寄书胡搅蛮缠真有一套,懒得和他争论,喝了半杯水无端涌上一阵困意,半梦半醒间倒
还清晰的回想起了往事。
鬼迷山的草木风息都诡谲神秘,凡入内者皆不由自主失去方向,渐生混乱,但靳笙不太受影响,他是灵兽,自然格外优待他,放任他给云寄书指明位置。
冬季的山风有些干冷,云寄书撑着靳笙的胳膊把他扶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没敢贸然深入,就在洞口布了结界,面露狠戾,阴郁地抱着胳膊靠着山壁。
靳笙劝他道:“信号已经发出去,支援赶来是早晚之事。”
“一群废物!等他们支援,我尸体都凉透了!”云寄书握拳砸上石壁发怒,“你有空说话,不如趁早调息,若是叛徒先行找来,你还能轰轰烈烈死个痛快。”
靳笙眉梢微微扬起一点,默不作声的裹了下衣裳,把披风撕下来一截,缠住手臂上渗血的刀伤,他觉得有些冷,不知道是失血还是发烧,懒得处理的小伤仿佛暴露在狂风下被粗粝的碾磨过了,有种火辣辣的钝痛。
云寄书深吸口气蹲下去给他的布条打了个结,动作一顿,忽然抬头看向山洞深处,低声道:“有动静,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小心。”靳笙点点头,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他恍惚了半晌,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就又听见云寄书轻盈的步伐,抬眼一看,云寄书正掐着一只正不断挣扎的白猫后颈,松了口气哭笑不得道:“没有危险,安心吧。”
靳笙盯着那只白猫,竖瞳又锋利了些,金线像一道凛冽的利刃,他用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平稳语气道:“给我带了吃的?”
云寄书:“……这是猫。”
“我当然知道是猫。”靳笙理所当然地说。
云寄书晃了晃突然变怂的白猫:“猫是用来吃的吗?!”
“嗯,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肉。”靳笙挪开了视线。
云寄书终于绽出个不带讥诮和冷意的笑,摇摇头道:“对你本家好点,它是个守护灵兽,能带我们安全避开敌人离开鬼迷山。”
他说完之后才想起来问白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猫凄惨地喵呜一声,云寄书松手放开它,它还是不太敢接近靳笙,就飞快窜上了云寄书的肩。
云寄书歪头沉思片刻,转而求助靳笙:“我听不懂,你翻译一下?”
靳笙大概是翻了个白眼,张口吐出一个果断的音节:“喵。”
云寄书:“……”噗。
云寄书表情扯得扭曲:“算了,现取一个吧,你觉得叫什么好?”
“……那就小白吧。”靳笙仔细思考了个和白猫很配的名字,白猫发出一声抗议的尖叫。
“它不满意。”云寄书事不关己地摊手,“你用点心,这个名字一叫,十只猫里八个回头。”
“哦,那就大黑。”靳笙瞪着蹲在云寄书肩上的白猫,恐吓它就范。
白猫委屈的接受了这个完全和自己不符的名字,云寄书从乾坤袋里翻出条链子,指尖燃起一丝火苗,把小块的矿石熔成粘稠的液体,又聚成一个方形的铭牌,刻了大黑之后,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的名字挂上,宽泛的写了个墨煞堂。
“作为你送我们离开的谢礼,下次若遇到麻烦,就来栖州幽冥阁墨煞堂找我。”云寄书把铭牌给白猫戴上,听见它叫了一声,实话道,“我是墨煞堂堂主云寄书,不过我仇家太多,就不给你留名字了,免得你到栖州被人绑架。”
靳笙有些不太清醒,云寄书喊他起来时反应都慢了一拍,撑着墙壁踉跄了一步,云寄书赶紧扶住他,索性弯腰把他背上,带着白猫撤了结界,闪身隐入山中。
靳笙听见云寄书提到了蔺庭洲,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含糊的说:“你的朋友也算我的朋友,没有你说的那么陌生。”
“嗯。”云寄书把被子给他盖严了,轻声道:“先休息,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