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他自然是战无不胜,但异界没有灵气可供他调用,他灵海渐渐枯竭,仅凭剑势和蛮力拼杀,体力不支,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阿奴颜,我必杀她……”
困兽场没什么观众,冶青十扇着翅膀飞到上方,居高临下看着他,“许镜清,看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这是异界,你还以为你是五年前平常界封魔印下的那个许镜清呢?”
许镜清没瞎,自然知道这是异界,他是来杀阿奴颜的。
他握着剑,脊背佝偻,白衣上遍布泥渍血迹,束发的冠子松散,没了往日出尘清岫模样,声音像布锈的铁器敲击般沉闷沙哑,“要么,她杀了我,要么,我杀了她……”
“唉,说什么呢?”冶青十围着他转了两圈,“你可是母亲的好大儿,母亲怎么会舍得杀你呢?”
阿奴颜当然舍不得杀他,她怀胎五年零三个月,受尽苦楚折磨才生下这么一个孩子,唯一一个亲自孕育的孩子。
晏洲安那个老王八蛋把他培养成了一把最为锋刃的剑,利用他杀了不知多少异界妖兽,提溜着他成天搁那耀武扬威的,她不报复回来怎么行。
她想做什么?当然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但从修界已经回来好几天了,阿奴颜却一眼未曾来看过,冶青十也觉得奇怪,之前花了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把他弄来,现在弄来又不管了?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现在可得逮住机会往死里欺负。
冶青十拍拍手,示意下面的人再放三只垂天犀进来。他不敢近许镜清的身,也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担心母亲发现后责罚,只能这么干欺负了。
困兽场是专门给许镜清建的,为了挫挫他的锐气,但其实他根本没啥锐气。
赤狐九看不下去了,身手矫捷翻过几人高的铁围栏稳稳落地,“你可拉倒吧,你把他弄死了,你也得完,他三天没睡觉了,你没看人困得打瞌睡站都站不稳了吗。”
冶青十飞到赤狐九面前:“你在维护他?”
赤狐九推了他一把,“起开,闻见你身上那鸟屎味我就犯恶心。”
冶青是被推得后退,脸色难看,“你身上的狐臭味也不怎么好闻。”
许镜清一手撑着剑,一声捂着胸口,去摸那块小小的平安符,喃喃:“阿奴颜,必死。”
赤狐九冲下面人招手,“扔牢房去关起来,等他休息好再打,不然有啥看头?”
冶青十让放妖兽,赤狐九让拖下去,两个灰狼士兵毫不犹豫选择听从后者的命令,一左一右将许镜清搀下去。
都是女王的儿子,自然是谁最受宠听谁的,许镜清也得招呼好,不然万一他哪天翻身封个大殿下,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小兵。
冶青十恨得牙痒痒,却一点火也不敢发,冲他背影叽里咕噜骂了几句鸟语飞走了。
不敢得罪赤狐九不仅仅是因为他受宠,主要原因是他太过小气。你跟他犟,逞一时之快,事后你看他整不整死你。现在身边多了风风,更是狂得不行,那个风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整天耀武扬威的也没个人管。
在异界,武力值决定地位,爱哭的孩子是没糖吃的,哭只会被打得更惨,还会被瞧不起。
所以赤狐九这种在修界狗都嫌的破烂玩意,在异界却是吃香得很。赤狐一族因为他也得到了女王重视,这些年崛起很快,且狐族多狡诈,擅攻于心计,在异界这样的地方,只要稍微长那么一丢丢脑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但最令赤狐九不屑的也是那一丢丢赤狐血脉,他想像许镜清那样,完完全全的当个人。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许镜清,最满意的也是这幅人的身子,还有那张跟许镜清七分像的脸蛋。之前去了几趟修界学了不少女孩们的保养秘笈,每天睡觉前都把脸蛋子涂得香香的,保养得可好。
但就那张嘴,死犟。
晚上赤狐九回了寝殿,呱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问:“殿下,许镜清真的来了?”
赤狐九瘫在榻上,两条腿交叠着往桌上一搭,嗯了一声
。
呱呱把他爱吃的菜一样夹点盛在小碗里,用勺子舀着喂他,苦着个蛙脸,“那他会不会也被封个殿下啊?女王陛下费尽心机把他弄来,将来说不定会让他继承王位。”
赤狐九鼓着腮帮子不屑说:“就他?可拉倒吧,笨得要死,还继承王位。”
“唉……”生活不易,蛙蛙叹气,“再笨也是陛下的长子啊,呱呱听说,在修界从来都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的。”
呱呱想起最近看的那些殿下从修界带来的杂书话本,语重心长说:“殿下不能再仗着女王宠爱为所欲为了,这样很容易失去民心的呀,最好现在就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我看赤狐一族就不错,多少也算殿下父族,殿下如果能跟族长多联络联络感情,想必……”
“滚滚滚滚滚。”赤狐九用脚踹他,“叽叽哇哇烦死了。”
呱呱恨铁不成钢,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殿下现在吃得好喝得好,等许镜清当了大殿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必然失去,殿下要么现在就去讨好许镜清,要么就像呱呱说的那样,早做筹谋。”
赤狐九懒得搭理他,把碗抢过来自己吃,扬下巴,“把这些剩菜给许镜清送去吧,别把人饿死了。”
为了证明他不是讨好许镜清也不是想帮他,直起身子夹了几大箸菜塞进嘴里,又抿了抿筷子沾上口水伸进菜碗里搅和一通,再一扬手,“拿去吧。”
菜基本没这么动过,但呱呱十分不满他的做法,“殿下这样羞辱许镜清,以后他要是……”
“闭嘴!”赤狐九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再叨叨我扔你出去。”
呱呱不情不愿将菜装进食盒里,临走前赤狐九还提醒,“记得告诉他这是我吃剩的菜哟。”
呱呱走出大殿,正撞上迎面而来的风风,风风一把就抢走了食盒,“我去。”
呱呱想着,风风也曾是修界人,跟许镜清是老乡,老乡见老乡嘛两眼泪汪汪,应该也不至于难为许镜清,就找了些治外伤的药拜托风风一并送过去。
九殿下任性妄为,不知道巴结许镜清,还得让他这个做下属的来,一天天操不完的心。
许镜清被关在地牢里,仰面躺着,地面寒气直入肺腑,他一手按在胸口,一手贴在脖颈处,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回一点力气,但其实那朵小花早就不在了。
傀儡手臂指关节敲击铁栏发出清脆铮响,风风喊他,“许镜清。”
许镜清一动不动,风风打开牢门走进来,把食盒搁在地上,菜摆上,“吃东西吧,异界灵气稀薄,没有灵气无法辟谷,你会饿死的。”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饭自然是要吃的,不吃饭没力气杀阿奴颜。
许镜清翻身爬起来,风风给他抵了筷子过去,他埋头大口吃,囫囵吞咽肚。
风风盘腿坐在他对面,“你真不该来的,这里是异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杀不了阿奴颜的。”
“风少丞?”许镜清认出他了,“你没死?”
风风并不否认,“运气好,没死。”
许镜清咽下嘴里的饭菜,问:“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去。”在遥山界时纪圆常跟他提到楚音。
那时候他的蝴蝶还常跟他说,许镜清,你可千万不能死,也别跟我说什么死了就去找别人的混账话,就算我真的可以忘记你,之后也很难再喜欢上别人了。
她说,她的感情十分有限,所以不敢轻易给出,你既然要死皮赖脸赖上我,最好就一直赖着,别轻易死掉。
许镜清埋头大口吃着饭,感觉力气又回来了许多,他坚决不能死的。
风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寄人篱下,苟延残喘?”
许镜清喝了两口水垂着眼帘摇头,他不善言辞,只能告诉他:“活着很好。”
活着就好呀,只要活着,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活着,就还有希望。
风风笑了,“很难想象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既然知道要好好活着,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呢,因为他愤怒,内疚,自责,却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就算是陷阱,也一定要来的。
许镜清忽而笑了一下,“阿奴颜不会杀我的,如果我不来,她永远不会收手。”
阿
奴颜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引他来,他如果不来,谁知道那个疯婆子还会继续做什么?阿奴颜不会杀他,不代表不会对他身边的人动手,他不想让他的蝴蝶再遭遇危险。
蝴蝶,应该自由飞舞在花丛间,享受阳光和雨露的恩泽。
“有什么,就都冲我来吧。”许镜清说。
无论她还想做什么,就冲他一个人来吧,不要再牵连无辜的人了。
风风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面具下沉闷的嗓音隐隐透出几分雀跃,“好啊,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我们一起。”
许镜清说好。
他这头倒是好了,纪圆可愁坏了。
方简带着外门弟子们回来,没地方住,在野地里搭了个简易棚子打算先将就住,第二天再爬起来嘿咻嘿咻砍树盖房。
阿奴颜真是一点人事不干,把灵田踩坏就算了,还把人房子也点了,就剩远处几间幸免没被战火波及,近处的几乎被踏平。
不过人多力量大嘛,无论是砍树盖房还是修复灵田,都有方简帮着安排了,纪圆松快不少。
孔萩云走后,大家都把自己兜里的全部灵石交出来,七拼八凑,也没凑出个整来。
纪圆当然不可能要大家的钱,已经入秋,冬天马上就来了,没了护山大阵,冬天一定会很难捱,到时候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既然身为掌门,就有义务把每个人照顾好,钱自然是不可能要的。
她特别豪气地挥手,表示自己种地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一点点税款而已还是拿得出来,让大家别担心,安安心心砍树盖房修灵田就是,说不差钱,最不差的就是钱了。
方简他们将信将疑,还是每个人凑了一点出来,让她拿着,门派是大家的,不能让她一个人担着。
纪圆捏着那几块碎灵石,眼眶又一阵一阵发热。
没有钱,只能变卖家产了,但晏掌门和长老的屋子是不能动的,她自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先去师兄师姐们的院子看看。
纪圆先去了白照南的屋,拿着木棍一块一块砖地挨着敲,希望能找到白师兄藏的私房钱。
房梁、书案、地砖、墙面,挨着检查,纪圆蹲在地上数,满打满算不到两百颗二品,还是差得远。
这些钱应该是白师兄那个吝啬鬼藏起来应急的,现在还真是派上大用场了。
搜刮完了白照南的屋,纪圆站在谢灵砚屋门口犹豫了下,还是抬脚进去了。
她现在是掌门了,那按照顺序,许镜清以后就是大长老了,白照南是二长老,叶灵予三长老,谢灵砚四长老。
长老们虽然人不在,无法给门派提供帮助,不能出力总归该出点钱吧。门派是大家,建设你我他呀。
要怪就怪孔萩云那个混蛋王八羔子吧。
但终究还是错付了,虽然身为萍西堡小公子,谢灵砚却秉承着太初仙门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没有藏私房钱的好习惯,屋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全部抬出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生活不易,圆圆叹气。
顺着紫竹林一路往前,之后是叶灵予的屋子,她根本不需要进去看。叶师姐是倒提着抖也抖不出几个大子的,走的是及时享乐的路子,有点钱都拿去喝酒了。
久无人打理,紫竹林石径落叶铺陈,只闻风吹竹叶簌簌声响。
纪圆来到了许镜清院里。
屋里有维系清净的法阵,不被潮湿尘埃所扰,但因为久无人居住,推开门仍是挡不住的萧索冷然。
绕过屏风,纪圆一眼看见书案上那盆小小的兰草,半透冰蓝的花瓣,细长翠绿的花叶,没人照顾它依旧生长得很好。
往事幕幕纷沓,她心一阵阵锥痛。
我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可以承受巨大的别离伤痛,可以抹去满目疮痍用繁花绿叶装点,我可以的。
但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你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很会赚钱,也不需要很厉害,不需要替我挡住那些鄙夷嘲笑,你只需要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呀。难过的时候,疲惫的时候,让我靠一靠,抱抱我就好了呀。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