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不愿停止,留恋着曾经放肆的炎热。起居室的落地窗框映着灰蒙蒙的天,水连成线,蜿蜒着流下。夏天的末端,寒流来袭,秋风渐起。
陆潇穿着休闲的运动衣,背靠沙发坐在地毯上,面前的小木几上放着电脑。不远处电热壶里煮着茶,壶口逐渐冒起了热气。
电脑屏幕上是一张空白界面,光标闪烁着,他望了良久,手指仿佛僵硬了,敲不出一个字来。
那天他昏倒在公司,惊动了董事会。
其实之前的种种,就已经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只是他刻意回避了那些众说纷纭的报道。想也想得到,从沈绵出现在公司,到他被送到医院,盛远的最高管理者是否已经精疲力竭,集团管理层是不是捉襟见肘,表面的繁荣能否走得更远,已成了公众和股东们的疑问。
各种所谓的内幕,所谓的预测,显示在下跌的股价上,终于碰到了董事会最敏感的神经。这个蓬勃发展的集团,需要稳定。
“陆潇啊,盛远需要你。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何必执着于这点儿女情长呢。”那天长谈,李董语重心长地规劝还在耳边;
“我以为我身在这个圈子里,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可怜。”那天江亦在电话里对他如是说。他看到了报纸上对沈绵冷酷的评判,尖锐的质疑,或者满溢的同情,作为朋友打来电话;
“如果你娶沈小姐,就是为了占有她,为了名正言顺地拒绝别人对她的关心。那么对不起,我会绕过你们的婚姻。”陆潇唯一一次再去沈家,被拒之门外。离开时却碰到前来接沈绵去医院复查的莫彬,站在楼梯上莫彬抬起头,坦然地和陆潇对视。
“离婚……”“放手吧……”“为了公司……”全世界的反对声回荡在脑海,拥挤着叫嚣着,像一股洪流,将他推向她的远方。
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沈绵了,没有她的只言片语。被拒之门外,形同陌路,他牵挂着,也害怕着,她恐怕不愿见到他,甚至已经忘了他。
恼人的耳鸣加剧了,没有片刻安宁。陆潇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去熄了电热壶,到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氤氲的水雾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转身剧烈地咳了几声,前几日晕倒便是四面八方的压力到了极限,是时候做出选择,是时候结束了。
他虚弱地伸手撑着墙,急促地喘息着,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窗外寒雨阵阵,沉重的铅色,好像永远不会再有晴天。他看着这千万年的阴霾,眉头深深地锁起,任何割舍都是艰难而痛苦的,但他别无选择。
陆潇端着杯子,走到电脑前坐下,敲出两个字,久久凝视着这重如千钧的决定,他不会再更改,他只需要时间接受。
鼻子微微发酸,也许是发烧的缘故吧。陆潇按了回车,略一沉吟,便要继续写下去。忽然传来轻微的拍门声。
他深吸了口气,收拾起沉重的心情,摇摇晃晃地起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不到任何车辆,这样的雨天会有谁来拜访。
不经意地从门镜瞄了一眼,陆潇握着门把手的手却一抖,眸中闪烁着复杂而激动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开门,摸索着门锁的手,急切中竟然有些慌乱,试了第二次才把门打开。
冰冷的空气涌入室内,瑟缩着人的每一个毛孔。沈绵站在门口,睡衣外面只披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已经被雨水浸透。湿发贴在颊上,雨水顺着一缕缕头发流下,哆嗦的双唇上没有血色,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眸子无辜如羔羊,怔怔地望着他。
陆潇只觉胸口什么东西郁结着,心跳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在眼泪落下之前,他狠狠地将她拥进怀中。
他抱着她转身进屋,把她放在沙发上,拿过毯子将她裹了起来。她牙齿打战,除了一双眼睛能看着他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
陆潇跑上楼拿浴巾为她擦着脸和头发,帮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睡衣。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可他们已不需要任何语言。
最后他坐上沙发,把她抱在怀中,用体温温暖着她冻僵的身体。她是如何趁人不备逃出来,如何一路找到这里,如何在雨中走了这么久,他闭上眼不忍去想。沈绵的呼吸微弱,像个冬眠的刺猬,蜷在他胸口,声音低低得像是叹息,“我想你。”
陆潇泪水静默地流下,他像个孩子似的死死抱着她,永远也不想放手,“我也想你。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他哽咽着喃喃念道,也许命运已经注定,她就算忘记一切,也会回到他身边。他就算失去一切,也不会放手。
两个人拥抱着取暖。一旁电脑的光标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空白的页面顶端,唯有辞呈两个字,早已赫然地落定了一地的尘埃。
莹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了匆匆的步伐,西装革履,一行人向会议室走去。陆潇为首,他还是那样沉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衬出他健美的身形,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得力干将们。
两旁的磨砂玻璃墙,深蓝色吸收足音的地毯,头顶次第亮起的白色柔和灯光,一切对陆潇来说,都这么熟悉。他在这里奋斗多年,打下了今日的大片江山,每一个同事都是他的战友,每一次前进都有共同的汗水与欢喜。
陆潇深吸了口气,走到会议室外,墙上的电子钟恰好走到整点。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庄严的圆桌旁坐了一圈人,这些公司的大股东,一年只在这里相聚一次。今年多出来的这一次,是为了他。
“各位,早上好。”陆潇微微欠了欠身,“这些年来,我在盛远成长着,也见证着这个企业的成长,今天,到了道别的时候……”他的目光中闪着莹莹的光辉,嘴角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好像这只是一个常规的年度报告。
董事们尚能面目沉重地听着,坐在后面的公司高管们却有的低下了头,悄悄藏起着难过的表情。
许小盈坐在格子间里,心里好像大火燎原,燥热而灼痛。他来公司了,他还是没有和沈绵离婚,难道真如同事传言的,他这次要辞去CEO的职位吗?她将他逼入绝境,他却还是不肯放手?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会结束原来的工作,和董事会指定的下一任执行官进行沟通。”所有的细节早已在今天之前达成共识,陆潇结束了简短的讲话,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各位的理解。”
这是没有掌声与成就的会议,一切条款和协议达成,交接完毕,陆潇告辞走出会议室,他今天开完会,不再需要上楼回办公室了。一路上遇到来来往往的职员们,陆潇依旧礼貌地打着招呼,在众人依依不舍的注视中走过。
许小盈站在走廊尽头,注视着他一路走来的身影。他只身一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再没有人簇拥,再也不需朝着哪个方向步履匆匆,再没有看不完的文件,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议。
她看着他,仿佛一个失去国土的王,她的心疼痛了起来。陆潇走到她身边,她欲哭的样子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可是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从她身边走过,带着一阵微风。她那么突兀地站在那里,对他来说,却和空气没什么分别。
早已道了别,早已做了了断,他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她,一直以来全是她一个人的困囿。
许小盈忽然笑了,他知道是她带走沈绵的吧,只是他不去追问了,她此刻无比清楚,关于她,他没有兴趣了解。他一直那么清醒,而她一直不能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