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少珏和紫衣人几乎同时倒退一步,不复刚才的潇洒,都有些惶然,然后各自鸣鼓收兵。
我们也急急赶回去,换好衣衫,伺候少珏的阿求就过来叫我。我赶去少珏的营帐,心中略觉不安。
少珏坐在塌上调息,神情委顿,似是受了伤。
良久,他蓦然睁开眼,眼中依旧清亮,只是眼底有抹沉重的黑暗,“青青,我受伤了,必须去宣威城,但是消息不能传出去,你懂吗?”
他的话让我瞬间明白他的安排,但这样的安排又绝非一日所做的。心中这样猜测,嘴中却已答道:“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几天?”
“快则两三天,慢则十天半月。我的伤势不好说,刚刚与那人交手,我们都只能打个平手,我这会儿这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别担心,每日迎战时,你只需派兵出去做个样子就成。”
“好。”
少珏不知为何,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沧桑感,我还来不及看清,他已一把拉过我,唇骤然覆上,温柔细密的吻如雨般落了下拉,他身上散发的怜惜让我浑身发颤,明明唇上炙热如火,心中却像漏了风的窗户,一片森凉。
“青青——”他语音带着无限的颤抖,欲说什么,终是一声轻叹,咽下他所有的彷徨与不确定。
我也黯然,我知道宋夏之战迟早要发生,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换成我在领导这场战争。
送走少珏后,望着深沉的夜色,先前在少珏面前勉力维持的一点儿镇定再也难以维持,第一次感觉到在他身边竟是这般无力无助无法平静。
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温柔却绝望的吻,还有眼底淡淡的黑弧,都让我再也不敢深想。
我沿着营帐慢慢走,夜风凉凉,偶有夜虫低低的叫着。我抚上新建的栅栏,回头看看营帐,那已成了一抹暗影。
我怔怔出神,一曲酷似《一剪梅》的曲子在耳边轻轻响起,悠扬缠绵的旋律,忧思淡淡的萦绕,如痴如醉,如歌如泣。
回头,男子修长的手指在晶莹剔透的玉箫上划过,手指一转,玉箫旋转落入掌中,有种炫目的感觉。
我打量他,一身白衣似雪,衣袂无风自动,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如玉,五官凝在暗色中,一双瞳仁似被黑夜浸过,黑而亮。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道。
这个人绝不是西夏军营能收纳的人物,也不像边境所居住的汉人。而以这一身卓然的风华,必是非富即贵。
“夫人是否有疾?可否让在下一探脉象?”那人低问,声音略哑,黑漆漆的眸子带着恳切。
我一愣,不觉有些不愠,“阁下好无礼,虽说江湖儿女多不羁,但是如阁下这样胆大妄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白衣人走近一步,我后退,他的面容在薄光下一点点明朗起来,五官如明月皎皎,极为英俊。“夫人不必再退,已无退路,我不过来便是。”
贴着栅栏,我稳定身形,再次问他:“你是谁?边境的百姓都转移了,很少有人在,你一身贵气,不像是一般的百姓。”
白衣人一笑,却多了几分苦涩,娓娓道:“我虽不是西夏人,但是对你,绝对没有恶意。”
他这样诚恳,倒叫我不知说什么,沉默须臾,问道:“你是从平夏过来的?你说对我没有恶意,那么你是来刺探军情了?”
白衣人神色哭笑不得,仿佛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我是来守护平夏的,那里有我的开始,对我意义非凡。至于刺探军情,我只相信实力,光明磊落行事,不会做那样的事,我可以把这当做你对我的侮辱。”
他目色有丝感伤,有丝讥诮,我无言以对,虽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以我的立场也只能这样。
“对不起!”
白衣人哂笑,“如果内疚能让你记得我,也不失是个办法。”
“你——”我半晌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白衣人却肃然,微侧身看向手中的玉箫,淡淡的荧光在玉箫上流转,他声音带着寒夜的潇潇之感,“我翻遍医书都找不到你忘记我的原因,有人告诉我大辽那里有人曾经也失忆过,我找去大辽。可是现在,我突然有些醒悟。青青,就因为太在乎了,才会失忆吧?”
他伸手抚上我的发丝,我如中了魔般,不知反抗,也不想反抗,“我让你这么辛苦,这么痛,却一无所察,青青,看见你忘了我,我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默然不语,他眼中交织了太多深情与痛楚,是我让他这么痛苦吗?
“我曾经鄙视哥哥,他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嫁给六哥,每日只知沉于佛法,如今我自己也落得个跟他一样的结果,才知看着最爱的女人在别人怀里婉转承欢,是多么大的痛苦。”
我们并排而立,周围静寂如死,可是又似有风自我和他之间呼啸而过。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他最后的话——请个郎中看看吧,夫人这般消瘦,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说的含蓄,但是却惊醒了我,连这个人都发现了不对劲,那么少珏呢?他是知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越想越觉得他最后的神态大有深意。
贞观六年(1106年)七月二十日,大宋与西夏对阵,夏兵且战且退,宋兵并不逼迫。
今日是第四天,我端坐在马上,面容沉静地看着对面,其实心中紧张得呼吸都不能顺畅,连坐下的绝地都隐约感觉到,不安地动了动。
前面两军交战地正酣,对面的男子如他三天来一样,穿着一身紫裘,不复以前的利落,但是自有一种雍容华贵。传闻与少珏交手后他受伤,极畏寒。传闻少珏卧床不起。
这两个消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不胫而走,我派人查过,毫无所获。
我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春雨和苏娅,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传播消息的人居心叵测,大辽、吐蕃、甚至是一直与大宋不和的青唐都有嫌疑。
两人也均表示赞同,我修书一封,着阿求找人送至少珏。
苏娅见我心情不好,搜肠刮肚的找笑话说给我听,我皆都捧场笑。后来她无意中讲道:“我这次回去听哥哥说,在大辽北部有个女真部落,部落首领最近死了,还是死在妻妾怀中。”
我乍听下大惊,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大辽最后就是被女真成立的金国所灭,大宋也被金打得偏安一隅,唯有西夏免于战乱。
心中千转百回时,苏娅在一旁叫我,“青青,你看,他们开始结阵了,我看这次他们是来真的了。”
我一惊,看向战场,果然,紫衣男人依旧反剪着双手立在城墙上,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我,他身边是他的侍卫,正举旗指挥。
“退!”我绞着那人的视线,说道。
依照以前的老办法,一队人继续纠缠宋兵,一队人掩护撤退。
春雨和苏娅一左一右的跟着我,耳边嘶喊声呼啸而过。眼看就快到营地,我回头看向那人,他目光如电,又深如寒潭,我觉得自己便是一尾落入这寒潭的鱼,转瞬间,他忽的大惊,绝望、恐惧充盈其中。
“走水了,走水了——”
接连的惊呼让我回首,营地升起滚滚浓烟,一片火海。此时正是七月,边境少雨,微风正是助力,脚下的草地很快就蔓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