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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府在腊月初九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宫人说这是自毅宗一朝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几乎堵塞了兴庆府所有的交通要道。

世子仁爱的葬礼就在这样的大雪下,发动了数万人,徐徐向着贺兰山进发着。大辽也派了使节过来。

少珏赐仁爱为文昭太子,这是西夏自开国以来,首度立太子。我想少珏对于这个儿子,从心里还是内疚的吧,如果不是仁孝的出现,他也许会倾尽身心地去了解这个儿子。

皇宫银装粉砌,茫茫雪海中,也看不到一个人,大部分的宫婢太监都去了皇陵。少珏从清凉寺回来便一直呆在凤仙宫,耶律南仙受到很大打击,卧床不起。今日,笑奴天还没有亮就起来随众人去皇陵,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小脸上的悲切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生离或许还有再见面的一天,至少还可以期望,可是死别则不同,永远没有可能了,就像徐帆在《唐山大地震》中说的,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我见过仁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那个精灵般的孩子见过他的人想必都不会忘,谦和灵慧,这样的孩子终于等不到他才华横溢的一天去了另一个世界。

昨夜,笑奴害怕地问我: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我说:是,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天使去另外一个世界。

他似懂非懂,抱着我的脖子,声音哽咽,叫我不要丢下他一个人变天使。

这一次生死的震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生生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知道了害怕。

我叹气,在院中四处逛着,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后院的香雪海那里。梅花还没有开,但是在素雪点缀下,皓白一片,让人几疑看到的是梅花。

当年少珏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移植了这么多梅花呢?

我抱着双臂,在树下徘徊。他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他说他是为了一个他融入血肉的人而种,他怕我有所顾忌,违心地说不是我。他将从平夏火灾中抢救出来的文章,一一重新撰录,日日翻看,只因那是我写的。

他三岁即位,十六岁亲政,十三年时间里,他的世界只有权谋与算计。如果没有大宋一行,没有遇见我,也许他会快乐。他为我所做的,是他十三年里所没有学到的。

十年,他用十年的时间,将西夏托上了一个高峰,百姓生活富足,西夏的战力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与四邻之间的关系游刃有余。

时代没有赋予他更广阔的天地,不然这样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应该是四海一统的开国之君,应该是独立苍穹的霸者。

这样的男人,值得人崇拜值得人景仰。

眼睛蓦然被蒙上,掌心的温热触上冰凉的眼皮,让我打了个颤。

他身上有清幽的皓雪味道,语音低低道:“不可在雪地里呆久了,会伤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拉下的手,回首,少珏眉目在莹莹雪光下深刻而明晰,映衬着眼下的青色愈发明显。

他不答,反剪着双手站在我身边,眺望着远处,山下蜿蜒的曲线是他的江山,如此多娇,如此明媚。

良久,他问:“这几日可有按时用膳?”

我点头,笑了笑,每日他虽没有来上阳宫,但是却遣阿求过来,一天三次地问安。我的笑容还没有绽放,便迅速凋零,我清楚地意识到他在无话找话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

我扭过头注视着他,他的目光有些躲闪,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了一片雪光,莹莹闪亮,刺得我眼睛一涩,胸口有些闷,仿佛有什么暗涌破空而出。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说,左手飞快地覆上我的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心也跟着沉入无底深渊中。

“遮住我的眼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么?我也想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可是……”我顿了顿,语气苍凉。“她要你做什么?”

少珏身子猛地一震,将我的头压向胸口,紧紧抱住了我,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

“你为什么不指责我,当年也是,现在也是?青青,为什么你都不能为我争取一次,无理取闹一次?”他大声地反问。

我心酸不已,这是十年后他第一次问,不是指责,而是不满。我一时无言,他永远不知道十年前我遇到他,他成了我在异世的唯一坚持;他永远不会知道十年前我没有等到他,有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是的,他不知道,我午夜难眠时,连梦里都是在哭。

然而有更清醒的东西在我脑海中发酵,我闷声道:“我指责什么呢?我指责了,你就不会娶耶律南仙?耶律南仙其实不是问题,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是我成为你的皇后。少珏,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十年前,你其实有无数次机会来带我回去,真的只是江落的原因么?我不认为。所以,你叫我如何不怨如何不嫉妒?

但是,你这样的男人,会想看到我哭着求你别抛弃我,会想看到我嫉妒如仇的样子么?那样,只怕会让你跑的更远。”

少珏沉默不语,鼻息长短不一,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

风吹过香雪海,天地间只有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有雪花落在发上,迅速融化,冰凉的雪水渗入发丝,一直坠入喉咙。我听到他说:“耶律南仙要收笑奴为养子!”

哈!我几乎要大笑起来,一口冷气吸入,呛得我整颗心都在颤抖,眼泪花花。

她怎么可以这样,而他怎么可以这样负我?

我还没有死呢!

少珏轻拍我的背,我一把推开他,目光如芒地射入他的眼底,他不避不躲,那里面有层层叠叠的苍茫在流动。

“你什么意见?”

他抿唇不语,只是看着我,眼神渐渐涌起无法掩饰的哀痛。

我胸闷欲裂,已然知晓了结果,我为什么还要问呢。

“你说过不会利用笑奴,你说过你……”我的唇抖得语不成调。

少珏闭了闭眼,慢慢答道:“笑奴答应了。”

我倒退一步,扶住身后的树干才站稳,“你……说什么?”

“辽使臣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带笑奴去觐见天祚帝。”他收住了所有的情绪,身上的威仪自然流泻,我第一次意识到面前的他还是一个帝王。

但内心的话先一步蹦出来,“你怎么这么狠心?”

少珏捏了捏眉心,侧过身子,似乎笑了一下,“我亲政时,内有权臣当道,外有邻邦进犯,我不狠不能保江山太平。我想给笑奴留下一个太平之世,许他以仁孝治天下。”

“可是,青青,你想过没有,我这么做的缘由?”他回头,目光灼灼落在我的面上。

“你跟我说过,一个帝王应该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我让你一个人飘零颠簸,不能给你的太平,我想能够给西夏的所有女子,能够给笑奴。我自亲政以来,自省行事,可以无愧于百姓,却愧对于你。”

我思绪纷杂,不能思考,他这样的表白,不似十年前的坦率,但是孕育的深情脉脉涌来,他每一步走来,那么小心翼翼不想我受伤害,可是实事总是那么不成全我和他。

我不能怪他,可是又不得不怪他。

谁都知道,这几年大辽的天祚帝耽于享乐,怎么可能想起要笑奴去觐见他?只怕此去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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