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放开我,对我使了个眼色,淡蓝的眸子深沉得如静默的海洋,透不出一丝情愫,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在生气。
看我不动,他又轻轻推了我一下。
门帘自外向内晃了晃,我忙迎了出去。
萧奉先愣了愣,探照灯一样的眼神打在我身上,目光由惊疑、不解,渐渐生出些许暧昧和兴味来。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衣襟大开,脖颈上还留着完颜旻掐我时的印子。我又羞又恼,脸上发烧,迅速掩好衣服。
该死的大石,他是故意的!
“你是?”萧奉先收回目光,说话的语气莫名柔和起来。
我冷淡地答道:“大石醉了,已经歇下,大人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哎,”萧奉先拦住我,不依不饶。“你叫什么名字?今日宴会上……”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我看到过你,你就坐在大石身旁,他还给你倒酒,是不是?”
这是攀交情么?不要说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就是跑来问这个的?
堂堂南院枢密使,这个时辰明知大石睡觉了,却还要来闹他,到底是有何居心呢?难道他发现我们听到他和天祚帝的对话,还是他只是在怀疑在试探?
如果他能把对付本族人的闲心用一半在对手身上,大辽也不会灭亡了。
我心中鄙夷,细细打量他,大辽的后族萧氏还真的得天独厚,都遗传了出众的外貌,一个比一个出色,难得在一色彪悍的契丹人中,萧奉先的白面书生模样更是拔高一筹,而年轻却身居高位,更添他气质清腴,潇洒不凡。
“是又怎样?难道有规定不能喝?”我语气很冲,希望他能知趣离开。
萧奉先不觉一笑,“你对他也是这种态度么?”
“很想知道吗,你应该去问大石。”我针锋相对。
“哈,有趣。”萧奉先笑颜如花,“伺候好林牙,我有重赏。”
他笑的极为轻佻,终于扬长而去。
看他走远,我狐疑,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挑帘,一肚子的气在看到大石躺在毛毡上,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无处发。他这是把软榻让给我么,作为我替他打发萧奉先的报酬?
“还不睡?”他侧着身,背对着我,仿佛背后也长了双眼睛,能看清我的迟疑。
我躺上软榻,翻来覆去,觉得心里被什么压着,闷闷的。我分辨不出,这是因为大石的处境,还是我的感同身受。
我凝视着大石黑玉般的长发,心中的纷纷砸砸就像他的发丝一样多,情绪一时变得低落,于是轻问:“睡了吗?”
大石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气息被刻意压的几不可闻。
“你说萧奉先是不是得了完颜阿骨打的好处,处处都在维护他。”
“兵权。”大石竟然会回答,我吓得唔了一声,大石解释道。“南院枢密使没有兵权,若与完颜部一战,势必要北院枢密使领兵,萧奉先一直在架空耶律阿思,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掌握实权呢?”
连大石都是萧奉先掣肘耶律阿思的棋子,我觉得难过。
“大石,也许……也许完颜阿骨打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危险。”我终于说了出来,我第一次用前世的知识来左右历史,我不知道会不会改变历史,但是我希望能。
大石那么聪明的人,不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你以为陛下不知?他说的对,看人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他当年能从血雨腥风中活着登上帝位,靠的是一个人——萧兀那。世人皆以为萧兀那是先帝给陛下选的老师,却不知是陛下亲自去拜的师。只不过,很多时候他志不在此。”大石轻叹,语气惋惜。“他想假借边事诛杀完颜旻,却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他也不想耶律阿思上位。”
“萧奉先之所以能得圣宠,不是偶然,只是因为他能顺意圣心。”
“为什么?”
“耶律阿思的甥女是文妃萧瑟瑟,素来与萧奉先的妹妹不和,而文妃之子晋王,贤而有才,受人爱戴。”大石声音懒懒道。“只是太受爱戴了。”
晋王的贤明我听说过,大家都暗地里议论希望晋王早日即位,中兴国事。这世间最难相处的便是帝家父子,晋王的贤才显然已经碍着天祚帝的眼了。所以,才借萧奉先的手隔山打牛敲山震虎。
亲生父子尚且如此,不知有一日我的笑奴会不会和少珏也遇到此种情况?
我心有所思,话没有经过思考便已吐出:“可是你……”你可以动手啊。
大石转身注视着我,眸中泛起深不见底的漩涡,薄唇轻启:“不,我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勇,但是,耶律家的男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陛下是,我亦是。”
历史原来真的是不可逆转,无论你无数次打乱她的进程,甚至想通过某些事某些人去改变,但是却往往估算不到人心。过程可以有千万种,但是结局却永远只有一种。
大石那般有着经世之才的人在现实面前,也有他的不可为。他的心或许比我还难受。
那一晚,我睡得极为不安稳,我梦到自己在一个烟雾缭绕的河边,伸手砍了一株紫竹,不想那株竹子新冒的嫩芽竟然迅速枯萎。我茫然中流下泪,却依然转身,紫竹在我手中变成一艘船。
就在我正要将他放入河中时,有个飘渺的声音问:“你真的要送我过去?”
我不语。
那声音又问:“不喝孟婆汤,过忘川河就要遭受万火噬心之痛,可是你……”
我不耐烦:“你要走就快走,罗嗦什么?”
“我当然会走,即便你帮我如此之多,我依然只有感动没有别的,我甚至不如这株紫竹,你看他倾慕你,宁愿自封元神枯萎下去,陪你永坠啊鼻祖地狱……”
“孟婆,你可后悔……”
“你可后悔?”
我头痛欲裂,那一声声仿佛是质问,炙烤着我。
是谁在受着永夜烈火的酷刑以期换回七世的相守,又是谁甘受轮回之苦,一世一世的无望而去……
“不……不要……”
我哭着醒来,大石正蹲在一旁,观察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眼神中凝聚着浓厚的情绪,却只是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梦太过诡异,却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帐外号角突然吹响,大石惊醒,站了起来,“拔寨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