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篱围成的院子里，是不大不小的三四间房，不多不少的三两个人，以及满院幽香。青瓦砾，绿竹篱，正相得映衬。
时下花开正好，白衣男子案前捣药，他指端修长，长袖轻摆，袖中有暗香拂来；粉衣女子翻晒春衫，她面容姣好，素手纤纤，衣衫整叠；只有黄衫小丫头，不谙世事，浑然不觉，已然熟睡。
春风和暖，书页卷着边儿半合半展。捣药声一声一声传得很远，听出来一种岁月一样悠然的宁静……
暗香拂影，洒下一张网，网中旧事已去，只余谁一声轻叹：“哎……”
“呼……呼……”风一阵暖过一阵，似爱人的手抚过脸庞，柔声安慰：“不哭……不哭……”
男子神情有半刻凝滞，手中动作缓缓停下，极目远望，思绪飘远……
那是七年前的三月初七，南湘的一方紫苑在漫天大火中化为废墟。楼阁坍塌，香消玉殒，血流漂杵，自那以后，皇朝王都下了一场红雨，红流流经处寸草不生。据说每到一年的三月初七，便有女子幽魂肆意游荡，也不知是真是假。
祸不单行，红雨过后便是三年大旱，戎族入侵已是后三年。旧事的引子，拉开了一场硝烟之战。风雨更迭，王城呜咽，铜墙铁壁锈迹斑斑，遍野饿殍，民不聊生，又是一番景象。
这样又过了三年，还算风调雨顺，旧事大概也就忘了。王侯式微，万里河山一览无遗，只剩最后的喘息。
男子抬头，剑眉冷厉却温润，一如他两端起起伏伏纠情心事。七年前，家道中落，他为家仇奔走，流落四处，循循然没有一个结果。他望了望睡网中的小丫头，心上无来由地一软，视线掠过前方，与粉衣女子相视一笑。
似是感觉到什么，小丫头动了动，回过头，捕捉到空气中一丝晕开的微笑，目光停留在男子微微上扬的嘴角，略略有些不悦。
“哥哥，人家还在呢，你当人家不存在的么！”她边说边蹙了蹙眉，扁了扁嘴。静静地一个转身，树影几重，将她的小身躯包裹得更小，似一团幻影。
男子轻咳两声，以示对她的回答。女子飞红了脸，转过身进屋：“饿了吧，我去拿点心。”
她吐了吐舌头，轻轻闭上眼睛，眉头微拧，如一弯凸出的小月牙，清亮的眸子，似十里寒潭，波澜不惊。她在思索。
气氛有片刻冷凝，风影扩散，清息飘远，摇荡在风尘里彼此纠缠。
这家的男子叫南生泮，女子萧七芷，小丫头南生幽。
“哥哥，我念首诗给你听。”她声音清越，却似有些疑问。这些疑问，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内心。
“好。”男子未抬头，轻声应了句，看不出情绪。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鸿雁长飞光不度……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是一首《春江花月夜》，极富生活气息的清丽之笔。
“哥哥，你觉得这首诗写得怎样？”她从书中抬起头，眼睛俏皮地眨了眨，望了望哥哥，将一弯心事，自寒潭中抽离。
“很好，很富庶的景象。不过你怎么尽看这些没用的书，前些日子叫你记的草药名字和功效，可都记住了？”哥哥瞟她一眼，又继续手中的活，情绪淡然，微微有些波澜。
“我也知道这书没什么用，可我就是觉得那人太傻了，真的真的。”她摇摇头，所答非问，有些感慨。世人的傻，她却无法自问自答。
“哦，那个人怎么傻了？”哥哥很疑问地配合她。
“你看呀”，本来还有些恹恹欲睡，听到哥哥这样答她，她兴致冲击，灵台一片清明，边看边作分析，“这句‘可怜楼上月徘徊’，还有这句‘何处相思明月楼’。你说这个人怎么想的啊？”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合上书。
“他怎么想的？”哥哥问她。
“她傻呀，她喜欢的那个人走了，她就整天在楼上盼星星，盼月亮，难道还指望和我一样，盼着七芷姐姐的红豆饼不成？”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心思翻涌，那翻涌的心思里有对食物的垂涎，也有对望月人的同情。
“嗯，确实，她不像你，是个贪吃鬼。”哥哥摇了摇头。她的调皮，不谙世事，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是自血泊中救起的她应该有的情绪？她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抛却这些，现实哪里容得她等或盼？
“她就不会出去找么？哼！要是我，我早就出去找了。”她理直气壮，自顾自想着，哪里懂得哥哥所说？而哥哥，又哪会懂得她所说？
“哦？那你要去哪里找？”南生泮心里笑笑，小丫头总是说的这么轻松的。不曾失去，哪里需要找回？而他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了。
“我就，就到处找啊，四面八方地找，天南地北地找……”她觉得哥哥的笑很奇怪，像是嘲弄，又像是疼惜，她突然有些没有底气。
“……”男子摇摇头，不答。这些事情，小丫头还不懂。她最好，什么都不懂。
她抬头望天，有落红飞过，她伸手接住，握在手里轻轻嗅了嗅，良久不说话。似是凝神畅想，又似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等了许久也不见哥哥答话，她开口叫他。
“你叫我说什么？”哥哥瞅她一眼。
“就说说，这事儿你怎么看？”她翻过身，发丝太长，轻缠着绕在胸前，她抬手拢了拢，无比期待地望着他。
“我能怎么看？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他这个妹妹，似乎什么事情都要求一个答案。不是什么事情都会有答案的，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结局。
“你就假设一下嘛，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走了，你会不会去找她？”指端轻绕，心思暗结。她绞着手指头，不依不饶地问。如果是她呢，那哥哥会不会去找她？
“那你倒是说说，我要去找谁？除了你偶尔不听话，藏起来叫我好找，我还要去找谁？”他停下手中的活儿，一本正经地问她，古水冰眸，终于沁出丝丝凉气。
“哎呀，你怎么尽说这些！”她小脾气一下子俯冲上来，将书一摔，声音突转：“不跟你说了，跟你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不高兴了，背过身不理他。前一秒她还满怀心思，后一秒私心暗沉。这样的对话常有发生，她觉得哥哥是讨厌她的，都对她那么不耐烦。
无事可做，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着的脚丫子，心里恨恨地一踢再踢。披散的头发从睡网中钻出来，像是浓墨挥洒泼就而成，又像是溪流中油油的水草，微微一动，轻轻一扫，拂过人心上最柔软的的地方，微微泛起涟漪。
“女孩子家，好好的，生什么气？”南生泮好笑地望着她，被她的小脾气一洗刷，酝酿不出一丝怒气。
“还不是你！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你冤枉我！”她回过头，又背过身，哥哥总是喜欢惹她生气。
“好好好，是我冤枉的你，哥哥错了还不行。”他这个妹妹，最较不得真，她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哼！”她缩了缩，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刺猬。
“总是说不过你的，小丫头。”南生泮轻声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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