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毅行晚上近十点抵家。
白天他去荣华道勘察环境、电话处理鹏城业务,傍晚又去拜访申城几位局长,晚上赴一场晚宴,从早上出门一刻起,他便没有松懈过。
客厅的灯还留着,只是孩子们都睡着了,屋子静悄悄。
眉眼松弛下来,俞毅行轻声靠近沙发。
笔直到僵硬的脊背弓起,他将自己送进沙发,阖眸。
屋外刮起了风,打在窗户上,像是替俞毅行叹气。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持续几十分钟之久,俞毅行再次睁开眼,身边多了一个人。
俞荣儿。
“你辛苦了。”俞荣儿直勾勾望着俞毅行的眸子,平淡的小脸没有太多表情。
她不会贴心地捶背、按摩,让俞毅行身体稍稍放松。
只是指出事实。
“是。”俞毅行后脑仍枕在沙发上,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俞荣儿眼上的疤。
俞毅行和荣瑛都是土生土长的申城人,一方水土一方人,两人均是肤色白净,眉眼斯文。
五个孩子遗传他们的长相。
四个大的长相更偏荣瑛,只有俞荣儿中和了父母双方。
然而无论如何,皮肤白皙是俞家人共有特征。
俞荣儿眼上的那道疤就更加醒目了。
俞毅行头开始痛起来,仿佛有人持锤子敲打他脑袋,敲击声在头骨上扩开,大脑沉沉。
他晃了晃脑袋,扶额按压,低声问俞荣儿,“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一闭上眼奥数便在眼前回放,于是她干脆从床上起来,投身数学书。
初中数学已经看了快半。
俞荣儿从沙发上起身,为俞毅行倒一杯水,端过来。
俞毅行接过水,仰头,让滋润的液体从他嘴里穿过,流过嗓子,等水淌到胃里时水已经暖了。
臀部往后挪,俞毅行让自己更好的陷在沙发里,右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左手放下杯子随意落在腿上,他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能让老幺睡不着,新环境带来影响所致吧。
俞荣儿眼睛微微发亮,直视俞毅行,神采奕奕的样子。
不同往日平稳。
俞毅行弯唇笑了。
果然适当的年纪就应该做适当的事么?
不料俞荣儿开口道:“我接触到了新知识。”她喜欢的,能在思考过后立马得到反馈的一门学科。
“什么知识?”老幺还是离不开学习吗?
学习才能让她快乐?
俞毅行眼尾含笑。
“数学,我喜欢数学。”需要策略、想象与创造的学科。
俞荣儿已经看到几何了,不可否认,几何有点酷?
是俞荣儿从未设想过、接触过的领域。
数学?
俞毅行恍惚,学生时代他数学成绩最好了,当然,其他成绩也不差。
“不错,那就好好学。”热爱学习值得鼓励。
俞毅行将左手伸到腰后,胸脯向上提,拉长后腰,赶走肌肉的疲惫。
俞荣儿的视线停留在他左手腕和腰际间,睫毛颤动一下,目光重回俞毅行脸上。
“我——”她的声音往上调,“可以学数学吗?”
黑色的瞳孔比夜纯净。
她不确定了。
俞毅行挑眉,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不就是学数学吗?
俞荣儿抿唇,随后开口道:“不是小学数学,奥数,或者比这更深奥的数学。”
仅仅是嘴上说着,俞荣儿便感到心跳快了几拍。
数学对她有难以言喻的魔力。
通过思维,用一条或多条途径找出一个问题的答案,或者用思维和不同的算法得证题目出错——
想到这里俞荣儿头皮都微微酥麻了。
她喜欢数学。
俞荣儿眼底有细小的星星在闪烁。
“奥数?”俞毅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俞荣儿解释。
傍晚俞平平听到老幺谈到奥数,不太确切地说:奥数竞赛似乎中学才有。
/
这会俞荣儿也就没谈及奥数另一个身份是大学直通证的事了。
俞毅行沉默,果然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判定老幺的喜欢。
“很喜欢?”他没有问老幺怎么在一年级生涯第一天接触到奥数。
俞荣儿郑重点头。
俞毅行颔首表示知道了,“那就学。”
俞荣儿吸气,锁骨微微上提,又缓缓沉下,“可以请老师吗?
“大学老师。”她又补上。
只是这样安排,她其他的学习时间又要重新分配了。
如今她休息日的时间早就安排好课程,一周还有三个晚上也被计划了。
俞荣儿想的是把另外四个晚上填满。
俞毅行叹口气,啼笑皆非地看着“野心”大的老幺,“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老师。”
俞荣儿现在的外文教授是姻缘巧合下请到的,俞毅行没有太大把握再请到一名教授。
毕竟俞荣儿只有六岁,除了亲孙子亲孙女,有几名教授愿意从零开始辅导一位娃娃呢?
尽管经过长达两年的学习,俞荣儿如今的外文教授已将她看为弟子,严格要求,绝非对待小娃娃。
“好。”俞荣儿的声音敞亮,目似点漆。
眼角有笑意泻出。
俞毅行将背部从沙发靠背撤离,坐直上半.身,笑道:“快去睡觉吧,不早了。”
这么高兴吗?
“嗯。”俞荣儿点头,“你也是。”转身走回卧室,步子由慢至快。
高兴不仅仅因为能学数学,更重要的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回到卧室俞荣儿并没有上床,反而直直走向书桌。
继续和数学相亲相爱。
大脑过于兴奋,她是睡不着的,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
…………
翌日,云中日,空气怡人。
陈子昂一大早送陈旭卓来初江小学,虽是一声招呼不打就来校带儿子插班,但陈子昂并不觉得麻烦。
他好歹也是申城公安机关前几把手了,若是连儿子上小学都解决不了,那也别混了。
碍于尚若雅特殊情况,陈旭卓身上的小书包,里面的文具,通通是昨儿陈子昂下班后带着儿子抓瞎买的。
此时陈旭卓两条细腿紧跟陈子昂身侧,几乎罩在屁股上的格子挎包随着他的走动将肩部的衣服扯下,他不厌其烦地拉上去,小脸散发光彩。
陈子昂教育他,“我不要求你学习有多好。
“但在学校起码不能让人欺负,欺负了也别找我,自己解决,你是男孩子!”
陈子昂低头看着儿子糯米一样白软的脸蛋,硬气道。
就得逼他。
陈旭卓秀气点头,“嗯。”
不过别人为什么要欺负他呀?
他仰头看向爸爸。
只是这会陈子昂加大步子往教务处走了,他还有工作呢,人贩子行动准备收网了。
陈旭卓收回下巴,小跑跟上。
像只跟在大狗后面的小犬。
另一边,一年级教室。
项阳宏脑袋不时伸向门外,期待看到俞荣儿。
昨天教完奥数题,在他思考的功夫,俞荣儿就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夸夸“他”。
乌羽博从后门进教室,“项阳宏。”第一眼就看到项阳宏,他开心地喊。
“嗯,早上好。”项阳宏声音漫不经心。
乌羽博察觉到,微微低落,但很快振奋起来,他掀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他新买的卷笔刀。
“你看,我的卷笔刀还可以玩。”
项阳宏目光被吸引,“咦,这是什么?”他伸手。
乌羽博大方给他,“是迷宫,这边是入口,让珠子从这边进去,最后让它绕出去,就成功了。”
塑料卷笔刀外层壳便是迷宫圆盘,薄薄一层约一毫米厚,却足以给孩子带来乐趣。
项阳宏拿着卷笔刀左斜右立,乐不思蜀地玩起来。
乌羽博胸脯挺得高高,几分得意。
班里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临近上课时,俞荣儿姗姗来迟。
项阳宏注意力立即从卷笔刀抽离,将其塞回乌羽博手心,脸上毫不
吝啬的笑,“早上好!”
“早上好。”俞荣儿绕过项阳宏,低头,书包肩带绕过头顶,将身前鼓鼓的书包放到桌上。
昨天初上学,俞荣儿没有穿校服,今早她才换上何素珍洗涤过、俞慧君加急裁剪过的校服。
初江小学男生校服是白衬衫,蓝色背带裤,女生校服则是白衬衫,蓝色短裙。
俞荣儿昨晚虽晚睡,但身材比例协调,长期运动身姿挺拔,校服穿在她身上精神抖擞。
裸.露的胳膊腿恰到好处的粗细,皮肤光洁有弹性。
随时可以拉出去拍儿童广告。
项阳宏眼珠子随着俞荣儿的走动而移动,半晌道:“你长得比我好看。”说完他嘿嘿笑,手拽背带裤肩带,上下滑动。
他神奇地洋洋得意起来。
一旁的乌羽博下巴挤出肉坨,嘴角不高兴。
只要“他”在,项阳宏就只找“他”玩了,明明他先认识的项阳宏。
“你叫什么名字?”乌羽博跨步,堵在俞荣儿课桌出口,问“他”。
俞荣儿将书包里的数学教材抽出来,微侧头,黑发滑落,隐隐在眼睛上方。
光从她身后投放下来,像是天神将它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独一无二的存在。
乌羽博梗直脖子,两手握拳紧贴身侧,憋足气。
“俞荣儿。”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扭过头继续收拾书籍。
一瞬间一股气从乌羽博身上抽离,他一下子松了下来。
项阳宏没有注意乌羽博的变化,叽叽喳喳道:“这是什么书?
“你真厉害,虽然昨天那道题你想了很久,但我也想了很久,还是你先做出来。
“你要去我家玩吗?昨天我跟妈妈说认识你,她让我邀请你。”
一旁的乌羽博脸色一下子变了,之前项阳宏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视线转至俞荣儿身上,她将笔从文具里拿出,不是铅笔,而是大人的钢笔,看起来很高级。
攥紧手中的卷笔刀,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哼声,乌羽博掉头走了。
项阳宏不知所以的眨眼。
俞荣儿则一一回答项阳宏的问题,“中学生数学教材。
“谢谢,你数学也很厉害。
“不去,谢谢邀请。”
铃声响起,第一节课开始。
语文老师进教室,项阳宏屁股落到椅子上,陷入思考。
——昨天不还一起学奥数吗?怎么“他”今天读中学的数学了?
项阳宏眼里,奥数是比中学数学更高级的存在,毕竟大学比中学高等。
…………
校长办公室。
一老一少目送陈子昂离开。
等陈子昂彻底从视野消失,木校长低头看向强势插班、神态却羞涩似兔宝宝的陈旭卓,说:“等第一节课下课再去教室好不好?同学们都在上课。”
今日又是星期五,班主任们固定的晨会日子,也没法把陈旭卓送到班主任手上。
木校长只得将他留在身边。
埋藏在鞋里的脚趾头动了动,陈旭卓睁着纯净的眸子,乖巧点头,“嗯。”
见陈旭卓一动不动的拘谨模样,木校长笑着指引他去沙发上坐着,“不用害怕,去那里坐着吧,我给你找找学校报纸,上面有图画。”
木校长一点点放松陈旭卓。
…………
相安无事的一堂课,语文老师顺利完成课堂计划,铃声响起后笑着宣布:“下课。”
教室里瞬间哄闹。
而走廊里,黄凯琴抱着小桌子,陈旭卓抱着小凳子,向教室走来。
黄凯琴下完会议就被木校长喊走,然后得知她班上又来了位新生。
和俞荣儿一样,需要特殊照顾,而且似乎新同学就是凑热闹跟着俞荣儿来上学的。
初江小学每个班级招生人数是限定的,原本一班三十名同学,六排五列。
多了个陈旭卓,要么把他位置安排在讲台旁,教室大格局不变,要么添到最后,学生阵势突兀出一块。
黄凯琴考虑将他放到讲台旁。
踏入教室,黄凯琴冲语文老师点头,嘴上说道:“来了个新同学。
”
胖胖的语文老师站起来,望着陈旭卓笑道:“欢迎。”
陈旭卓羞涩回以一笑。
将凳子紧紧贴在胸前。
班上的孩子们朝这边看过来。
“欸——”项阳宏拉长声音,俯身拍俞荣儿肩头,声音没有遮掩,喊道:“你的新娘子来了。”
班级后方一部分同学的视线从教室前面拉到后面,新娘子?
俞荣儿皱眉,抬头,什么新娘子?
视线捕捉到黄凯琴老师来了,身边跟着一个小人,是陈旭卓。
那应该算是,弟弟。
俞荣儿没想到他也来上学。
她放下笔,静观其变。
有了一层干亲,俞荣儿不至于充耳不闻。
而陈旭卓,也从人人海中找到俞荣儿,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嘴角翘起,梨涡绽现。
同样的,他也看到俞荣儿身后的项阳宏。
粉嫩的鼻头轻轻一皱,他是跟着荣儿过来的吗?
黄凯琴将他的桌子放下,虽然靠讲台位置是近了点,昂首看黑板费点劲,但也算风水宝地,老师可以直接照顾到。
“你就坐这。”黄凯琴对呆呆望着教室后方的陈旭卓说。
陈旭卓回神,愣愣道:“什么?”他还捧着椅子。
“你就坐这儿。”黄凯琴示意他将椅子放下。
陈旭卓没有行动,红红的唇瓣动了动,抱着椅子小声道:“我想跟荣儿坐。”怯怯抬眼望向黄凯琴。
黄凯琴怀疑她若是不答应,对方能一直抱着椅子站着,或是即便坐下来,眼里也能一直噙着泪水,度过上学第一天。
班主任就是班级公仆。
黄凯琴内心叹气,弯腰再次抱起桌子,“走吧,上后面去。”
小孩的声音立即欢快,“嗯。”脚丫子早就朝向后方,径直走向俞荣儿一角。
坐在第一排的乌羽博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又来新同学,他是好奇的,何况他在心底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和项阳宏做朋友了,少了一个朋友,就多了一个朋友席位,他准备拉拢新同学,结果新同学也和“他”玩。
乌羽博重重哼一口气,两手交叠砸在桌上,又“啪”地将头右侧枕在手上,不闻不问了。
后排。
“荣儿。”陈旭卓兴奋又羞涩地朝俞荣儿打招呼,眉目柔软。
“嗯。”俞荣儿淡定点头。
项阳宏见此嘻嘻笑。
听见项阳宏喊话的后排同学们也各个眼珠子提溜转。
黄凯琴决定将陈旭卓位置放在俞荣儿面前。
一是满足陈旭卓要求,二是不浪费俞荣儿和项阳宏两个不听课学生的资源,将靠前的位置给陈旭卓。
万一新来的孩子学习呢。
何况陈旭卓比两人矮。
她将安排说出来。
俞荣儿和项阳宏没有异议,拖着桌子往后。
将陈旭卓安顿好,吩咐几句,黄凯琴款款离开教室。
项阳宏则弹出来,嬉皮笑脸道:“新娘子你怎么也来学校了?”没有羞辱的意思,项阳宏如此称呼纯粹是好玩,何况这还是陈旭卓自己说的。
陈旭卓脸唰的红了。
他是后来才意识到他当时说错话了。
他是男孩子,只能是新郎,不能是新娘子。
俞荣儿蹙眉。
陈旭卓手搭在挎包肩带上,小手抓得紧紧,深吸一口气,仰着小脑袋反驳,“我不是新娘子,我是男孩子。”
红脸似乎能滴出红墨水。
项阳宏哈哈笑,指着他说:“前天你自己说的。
“嘴硬。”他评价。
项阳宏说完陈旭卓脸更红了,他跺脚,失措的眸子转向俞荣儿,慌忙解释,“我嘴才不硬。”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嘴算不算硬。
“他说的不算。”项阳宏根本没有亲过他,凭什么这么说。
而且,“我的嘴只让荣儿亲。”声音又羞又抖,又促又高。
俞荣儿蹙起的眉毛松开,转为上挑。
她有点听不懂这个满脸通红、几乎要哭出来的弟弟在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