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遭遇车祸,不管司机是不是醉驾,顾一凌心里总有些瑟寒。
三年,她已经平静无波的度过,而林敬的再次出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许多事好像总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穿梭在A市的街道上,顾一凌突然觉得有些迷茫。
当初非要留在这座城市,扪心自问,除了离家里近可以时常回去陪陪妈妈以外,是不是因为这里有着她不愿意放弃的回忆?
顾一凌摇了摇头,既已留下,便不要再去想了罢。
只是她突然想家了,她的妈妈呵,她想她了。
顾一凌的老家,坐落在离A市不远的一座小村庄,名为来福村。
来福村虽然离A市不远,搭客车也就两个小时,但由于它建在山区里,路蜿蜒曲折,又是泥土路,一到下雨,泥泞的什么样的车也开不进去,所以下雨的天气只能步行,等赶到市里,已经五六个小时过去了,这还是走的快的,慢的得花上七八个小时。
而今天天气晴朗,晴空万里,骄阳当头,顾一凌搭了客车,两个小时后便回到了家。
站在一间陈旧的屋前,她却近家情怯了,僵直着腿不敢动上一动。
这是一间不足一百平米的泥土屋,屋顶用黑色的瓦片遮盖着,风吹日晒,墙面已经坑坑洼洼,显得有些破败。
她有多久没有回来了?足有一年了吧。
以前,不说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却是每个月都要回来看看的,可自从那事之后,她竟很少回来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总怕在慈爱的妈妈面前,忍不住委屈而将遭遇像倒豆子一样统统倒了出来,最终惹的妈妈伤心难过。
“哎,这不是阿凌吗?这是回家看妈妈来了?”
村头张大妈惊讶的声音,唤回了顾一凌感伤的情绪,她缓过神来,笑道:“对啊,好久不回来了,张大妈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好着呢好着呢。”张大妈笑呵呵的说道。
来福村并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平时乡里乡亲都来往的密切,顾一凌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乖巧懂事,她挺喜欢的,要不是她到市里工作,她还想着让大孙子讨了当媳妇呢。
顾一凌跟张大妈随意寒暄了几句,又将从市里带回来的一些饼干之类的塞给了她一些,便走向了自家屋子。
门半敞着,她轻轻推开便走了进去,大厅上没见到妈妈的身影,倒是从厨房里传来了叮咚声。
是了,现在是中午,妈妈应该在煮午饭。
顾一凌将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搁在那张掉了漆的沙发上,便往厨房走去。
屋子的光线有些暗沉,顾一凌却还是快速的捕捉到了妈妈那瘦小的身板。
只见她弯下腰,将一根劈好的木块推进了土灶,接着站了起来,拿着筷子在锅里搅拌几下,便停下望着锅上飘起的热气,静静的一动不动。
许久,“唉。”
一声叹息,一身孤寂。
顾一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的掉到了地上,她靠近顾琴轻轻搂住了她纤瘦的腰,在她的惊呼声中,涩声道:“妈,是我,阿凌。”
顾琴不敢置信的挣开她的手,转过身来,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许久,才喃喃道:“真是阿凌回来了!”
“嗯,妈,我回来了。”
顾一凌仍是忍不住胸口的酸涩,扑在她的胸前,呜呜的低声呜咽起来。
顾琴手足无措的抱着她,又是抚又是拍,自己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带上了哽咽,“傻孩子,回来就好,哭什么呢。”
“妈,阿凌不好,都是阿凌不好,阿凌这么久才回来看您。”
这是疼她爱她宠她的妈妈,她心中最柔软的牵挂,她怎么忍心一年都不回来陪她,让她一个人孤独的守着这栋老宅,心里还要为她这在城里工作的女儿担心,她何其不孝啊!
越是这么想,顾一凌越是控制不住眼泪,直到惹的顾琴也忍不住出声抽泣,她方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到顾琴已布了皱纹的眼角不断的滴下眼泪,她伸出手轻轻的帮她擦掉,才道:“妈别哭,我就是太想您了,现在没事了。”
“哎,妈不哭。”顾琴用衣袖擦干净脸上残存的泪珠,温柔的抚摸顾一凌的头发,慈爱道:“阿凌的头发都长这么才了,记得你去年走的时候才到肩膀,才一年,长的可真快。”
“妈。”听她这么一说,顾一凌忍不住眼眶又酸涩起来,她忍了忍,才道:“妈,我没吃午饭。”
“哦哦,你看妈这记性。”顾琴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下面,赶紧用筷子搅了些面条,看了看,亮白色已经变成了暗沉色,这是煮好的标志,她便道:“面条马上就好,你先把这碗盛了吃,我再下一碗。”
顾一凌自然不肯,但顾琴坚持说自己不饿,她只好无奈的将面端上桌,却放着不动,非要等顾琴煮好了再一起吃。
家里煮的面条很简单,几根青菜,再加些油盐酱醋,很是清淡,顾一凌却吃的津津有味,连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以前一直喜欢去赵大娘的餐馆吃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大娘做的饭菜有些像妈妈的手艺。
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吃面,见她吃的香甜,顾琴心里很是满足,眼中慈爱更深。
她家的阿凌就是这样,即使在城里住着,也不会嫌弃家里的青菜萝卜。
放下空碗,见到顾琴的那面碗还是没被动过,顾一凌疑惑,“妈,您怎么不吃?”
“哦,我等冷些再吃,太烫了。”顾琴笑道。
吃过午饭,娘俩便坐在沙发上唠嗑。
顾一凌最是喜欢躺着,将头枕在顾琴的腿上,任由她用因干农活而有些粗粝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听她一遍遍的念叨这念叨那。
她觉得,那真是这一辈子也永远做不腻的事。
“阿凌啊,你做什么买那么多东西回来,妈一个人能吃多少能穿多少。”
“那就慢慢吃慢慢穿,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当然要买多些。”
“你在城里挣钱也不容易,干什么这么乱花钱。”
“给自个妈妈买东西,这叫什么乱花钱啊。”
“你这孩子,妈说不过你。对了,阿凌,”
“嗯?”顾一凌静等着她把话说完,却是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下文,不由抬头望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道:“怎么了妈?有话就直说,跟你亲闺女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唉,阿凌,”顾琴这才慈爱的说道:“妈这辈子愿望不多,就两个,一个是你能有个好工作,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还有一个就是,”
顿了顿,她接着道:“希望你能找个好归宿,能有人疼着你,让你能有个依靠,哪天妈不在了,也让你不至于那么伤心。”
“妈!”顾一凌声音微微有些调高,“你干嘛说这样的话!你身体还硬朗着呢,做什么说在不在的话!”
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她再也见不到她慈爱的母亲,她便觉得害怕,心里便有些焦虑不安起来。
自己要工作,想要回家也还要看天气,而妈妈一个人住也实在孤独,她不由坐了起来,定定望着她,认真道:“妈,我现在有了工作,公司还安排了房子,您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那不行,妈虽然也想天天见到你,但妈不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栋房子,这就像妈的根一样,妈抛弃不了。”顾琴想也不想的便拒绝了。
“什么叫抛弃,我们一有时间就回来住上几天也是一样的。而且阿易也从B市回来了,你搬过去,我们就能像从前一样,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顾一凌急急道,她心中一旦有了这想法,又经过一番思虑,便越想越觉得这样好。
“可是,”沉默了良久,顾琴道:“妈还想等你爸回来呢,我们要是搬走了,他回来找不见我们可怎么办?”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想到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顾一凌再也忍不住咆哮:“他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是顾一凌怒气冲冲的脸色惊住了她,还是顾一凌的话击碎了她的梦,顾琴的脸色已然苍白毫无血色,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喃喃道:“不回来了吗?是啊,是啊,这么多年了,他想要回来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顾一凌吼完便懊恼不已,她急忙抱住了她,心疼道:“妈,您别这样,别这样吓阿凌啊。”
喃喃了许久,顾琴才冷静了下来,“阿凌,妈没事,妈只不过有些伤心而已。你再让妈想想,也许,跟你搬到城里住也好。”
望着妈妈孤苦而难掩绝望的身影,顾一凌心中,恨意横生!
一直以来,爸爸妈妈对她的教育迥异在两个极端里,妈妈宠溺她到骨子里,爸爸对她则十分严厉,严厉到不像是一个父亲该对女儿做的。
记得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爸爸的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他不由分说便抱住她,宽大的手掌啪啪啪的便狠狠抽向她的屁股,大声喝道:“我让你连个碗也拿不住!我让你连碗也拿不住!”
那时她才六岁啊,看到这么凶狠的父亲,加上屁股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她忍不住就哇哇的哭了,他不仅不怜惜,反而更是加重了几分力气,“你还有脸哭了你!我打死你个不懂事的!”
妈妈干活回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尖叫着就把她抢着抱到怀里护着,从来对爸爸温言温语的妈妈,声音尖利起来:“你想打死她嘛!你想打死她嘛!她犯了什么错,生不出儿子是我的错,要冲你就冲着我来,干什么拿她出气!”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温柔的妈妈生气,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小小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她觉得安全极了。
那一年,她八岁。
妈妈挑了两袋刚收获晒干的花生,到城里卖了换钱,她想要跟去,妈妈却说路不好走,硬是将她仍在家里。
她哭着跟着妈妈一路走到了村口,见她上了车,知道是真的不能去城里玩了,便只好止了哭。
她闷闷不乐的往村里走,突然看到路边一蹦一跳的蚂蚱,便抓了一大堆,放到随地捡到的塑料袋里,想着晚上妈妈回来就拿去邀功,他们家的鸭可是最爱吃蚂蚱的。
“爸爸?”
她抓蚂蚱抓腻了,正好看到有蚂蚁在搬家,便蹲下好奇的瞧着,直到看烦了才又站了起来,这时却看到那男人急匆匆的向村外走去,她便疑惑道:“爸爸,你去哪里?”
听到她喊他,他顿住,转头看向她,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平和,其中盛着她无法读懂的复杂,如今想来那是愧疚和歉意,他看了她许久,道:“阿凌,以后要听妈妈话,别惹你妈伤心,爸爸,对不住你们。”
那么小的她,心中却隐约知道,她的人生将要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便想也不想就拉住他的裤腿,哭道:“爸爸,你去哪里?”
他叹息,正想说什么,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娇喝声:“长鸣,还不快走!”
他便急急扯开她的手,将她摔在地上也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她便傻傻的坐在地上,楞楞的看着他越跑越远,最后停在一个年轻的女人面前。
她看不到女人的脸,却知道她是从城里来的,因为她穿的裙子很漂亮,是她在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漂亮,妈妈曾说,只有城里人才能穿漂亮的裙子。
她就那样看着他搂住那个女人,轻声说着什么,然后坐上一旁黑色的轿车,车子便缓缓驶离了她的视线。
她呆呆的望着,突然爬起来便追着车子跑,只是她小胳膊小腿能跑的多快,车子一溜烟就不见了。
她便一直站着,望着,她想,等天色晚了,爸爸就会回来的,然而夜幕渐渐拉下,妈妈慈爱的脸孔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个男人却再也未曾回来。
接连几天,妈妈都站在村口定定的等着,直到一个月后,她才绝望的离开了村口,抱着她哭的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呢喃:“阿凌,你爸爸,你爸爸说出去办事情,就没有回来,他,他一定是迷路了,妈,妈妈相信,很,很快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你,妈妈只有你,你跟妈妈,一,一起等爸,爸爸,好不好。”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伤心的妈妈,就算她被爸爸打骂,妈妈也未曾哭得那么伤心,眼睛肿胀,几次都昏了过去。
而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一直默不作声,也许懵懵懂懂间懂得了些大人的世界,她不知道,如果她告诉了妈妈她所看到的,妈妈是不是会更伤心,于是她就那样的埋藏着那个秘密,一晃就是十几年。
如果知道妈妈到现在还对那个男人的回来心存念想,她想她当时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告诉她真相。
因为,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