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每当我再提起肖夫人，蛮牛将军总会立刻沉下一张脸，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使我挖掘贵妇秘史的计划全盘落空。
秋阳暖照的午后，我悻悻趴在桌上，扯着小白干净的白衫大呼生命虚度，生活无聊。小白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笑，白皙的面庞静雅如一朵素白水莲。
我咬牙暗恨，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懂什么叫无聊！
伸手一扯小白衣袖：“我们今天下山转转吧？”
淡雅笑意浮现：“好。”
我就知道。
兰城作为龙延边城，与周边国家经济贸易频繁，城中一派热闹繁荣之景。不同国家不同服侍的百姓在街道上往来奔走，交织出兰城丰富多彩的生活景象。
不得不说，龙傲是一位目光长远，心智敏锐的帝王。他登位不久便一改以往制度，大开边城城门，鼓励商贾对外贸易往来，短短几年便使这座小小的兰城成为国中经济最为繁盛的城镇之一，也使整个龙延的经济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我换回女装，和小白穿梭在兰城喧闹的街道上。我满怀兴味地四处把玩摊位上的各色新奇玩物，小白静静跟在我的身后。
噪杂的叫卖声响在耳侧，我恍然间想起，自己也曾和肖拓一起这般走在渝城的街道上。只是那时，他大踏步地昂首走在前面，而我则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一路咬牙切齿地骂肖拓你丫没风度没气概不懂得体贴照顾女人！他鄙视地看我一眼，嗤笑出声，就你这样，还算女人？我把牙齿磨出咬骨头的咯吱咔嚓声，随手抄起身边摊位上一块石头向他砸去。当然，凭肖拓的身手是不可能被砸到的。我记得很清楚，石头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然后便有人呼天抢地哀嚎那是价值连城的和氏暖玉。当肖拓黑着一张俊脸把二百两银子扔出去时，我笑得万分张狂不像女人。
“小白，这个送你！”
脑中不经意间又浮现出肖拓邪恶的大脸使我气恼万分，回过神才发现我已在一个玉石摊位前站了良久，胖乎乎的老板脸上露出不耐神色。尴尬地朝那老板笑笑，我随手抓起一条墨绿玉坠塞进小白手里。
再向前走时，心里已没了最初的轻快随意。酒楼商铺，流水小桥，该死的为什么哪里都会有肖拓的身影？
走上白石小桥，坐在微寒的桥栏石上，我郁闷地捧着脸皱起眉头哀叹。那个火红的男人到底对我做过什么？怎么在这里我都会想起某日我倚靠桥栏故作几欲落水状，肖拓飞扑来救时我一声奸笑大脚一伸将他踢踹下水的英勇事迹？
我没有想他。我只是……只是……什么呢？眉头深拢。
一抹白袭入眼睑。小白将我从凉石上拉起，用温热的双手裹住我的，清澈眸子微闪出几分担心。
柔暖的温热从手背传来时，才发现我的双手刚刚已冰冷一片。舒展眉头，朝小白展颜而笑：“我没事。”
“求求你们！谁是大夫，快来救救我爹爹！”一阵悲痛哭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人群簇拥着一处地方，看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看去！”驱走脑中纷乱的思绪，未待小白反应，我已拉着他飞速奔下桥，挤进了人群中央。
“求你！帮我找大夫，救救我爹爹吧！”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身着破旧的灰布衣衫，正泪容满面匍匐在地，向周围人群哭泣着求救。
她身后躺着一个中年汉子，面色苍白如纸，整个身子几乎蜷缩成球状。方正面孔上五官压缩成一团，眉心皱出一条深深沟壑，汗珠从眉心不断渗出。泛白的唇被牙齿咬破，一道血痕蜿蜒而下，口中不断逸出破碎的低吟，显然正经受着极大痛苦。
“公子，求你救救我爹爹！”女孩转了一圈，终于匍匐到小白脚下。小手扯着小白的袍角，瘦瘦小小的脸向上扬起，自下而上泪眼汪汪地瞅着小白。仔细看去，不难看出这泪光掩映下的是一张极精致的面容。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五分钟过去了，小白依旧只是静静站着，不曾答话，亦不去掰开女孩的手，只这么云淡风轻地站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女孩的泪珠从脸颊滚滚滑落。面对美人梨花带雨的动人泪容，面对男子佝偻蜷缩的痛苦表情，小白一如往日幽静谪仙，淡然的表情如清风朗月，美得让人不忍侧目。只是此情此景，再面对他如此神色，却让人觉出一分冰冷。并非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冰寒，而是这种疏离的淡漠，对生命毫无触动的淡漠，让人不自觉的生出寒意。似乎这个人，是没有人的感情的。
我轻叹口气。牛头寨里，也这样啊。莫非他真的没有感情？可，若是，又怎会常常对我温暖的笑？
“小白，救他吧。”我知道，他能救。
“好。”如莲花一般清雅的笑。
银针飞闪。
几乎是令人惊叹的。仅一盏茶的功夫，倒地男子面色便渐转红润，痛苦低吟止歇。周围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女孩跪地不住谢恩。
小白站起身子。淡然依然，无喜亦无悲。似乎他刚刚并不曾挽救一条性命。
或者是，生命之于他，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面向我，浅浅而笑，清俊的面容有少男一般的腼腆：“他已经没事了。走吧。”
在牛头寨，每次也是这样。面对感激的谢恩，他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似乎救人之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腼腆地对我笑，告诉我人没事了，我们该回家了。
离开人群后，我抽着鼻子撞了撞小白肩头：“小白，你真不可爱。那女孩很漂亮唉，你怎么能理都不理？至少也对人家笑笑嘛，这是礼貌。”
“嗯。”
又是嗯。这个问题我曾教育小白许多次，对人要笑对美女更该笑。每次都乖巧的答应，结果再面对旁人时，他依然是一副淡漠疏离，清冷无波的神色。我几乎怀疑他是不会笑的，可是在我面前时时刻刻绽出的柔和笑容，又让我不得不推翻自己的怀疑。
夕阳西下，归鸟还巢。
走在回山寨的路上，我继续喋喋不休对小白进行与人交往的教育。清越声音在空荡山道上传开，惊起几只迟归的飞鸟。夕阳将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当一排黑衣人割裂夕阳余晖，手持利剑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笑了。自家就是干打劫的，没想到山贼头头现在却被别人劫了。而且这排场，明显比咱牛头寨还威风。
二十多人的阵仗，队列规整井然，持剑动作整齐划一。人人黑衣束身，面色冰寒。长剑银芒闪亮，剑锋森然，泛出凛冽寒光。他们静立不语，却偏有一股迫人气势滚涌而出。
我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样的队伍，根本不像打劫的。那么，他们为何要拦住我们两人？这里离牛头寨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来不及搬救兵。若是正面相搏……我一个人尚能逃脱，可是，小白呢？他身子单薄瘦削，又不会武功……
“邪医前辈，我家主上邀你到血煞盟一叙。”对面黑衣人中当先走出一人。他不看我，却是面向小白，恭恭敬敬地屈身抱拳行礼。
血煞盟？听肖拓提起过，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邪医？我看了身侧小白一眼，干净素洁的白衫，淡雅如仙的面容，清润如泉的笑意，明澈纯净的眼眸……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样的小白，无论如何也是与“邪”字毫不相干的。
“小白，这群人好没文化！外号起得真没水准，咱家小白该是仙医才对。”我促狭地朝小白挤眉弄眼，“叫你邪医，就像给大男人穿花裙子一样。”——毫不相称。
小白无奈地朝我牵出一抹笑意。“走吧。”他似不曾看到黑衣人一般，白皙的手执起我的，绕过黑衣人径自向前走去。
“我家主上邀你一叙。”虽然说的是“邀”字，黑衣人的话语中却全无恭敬之意，森冷阴寒的声音透出丝丝威胁。他伸出一只手臂拦在我们面前，余下众人也均寒剑出鞘，蓄势待发。四周空气霎时凛寒似被冻结一般。
“没有八抬大轿敲锣打鼓，你还想请咱邪医大人？就这么几个人，你们血煞盟也太寒碜了吧？”我对着黑衣人鄙视地啧啧感叹。说话间，迅速伸手将小白大力向后推开，迎身拦下将欲追过去的黑衣人，匆匆向小白道：“不用管我，抄小道回山寨找蛮牛！”
矮身躲过砍来的一剑，抽出靴内短匕，敏捷旋身而动，冲入黑衣人群。我挥舞匕首圆周奔走，并不进行正面交锋，只在其中扰乱，刀锋每一次划过，必带出一道妖艳血光。现在，只要能给小白争取到离开的时间便好。他走后，我自有办法脱身。
“噗——”一道剑光终是刺破了我肩头肌肤，血珠透过裂口滚涌而出。
正待反击时，腰间陡然一紧，一恍神间，我已置身于黑衣人战圈之外。
抬头看向拥住我的小白，我的眉头狠狠皱起，焦急斥道：“你怎么还在？”
小白低头看向我肩头伤口，一向淡雅的面容微微凝起，清润眼眸爬上一抹沉黯色彩。他抬手捻起我肩头滑落的一滴血珠。殷红血珠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散开，如纯白雪地上绽出一支红梅，愈发的白，愈发的红，颜色分明中有令人心悸的鬼魅妖冶。
“小白……”心头蓦地涌起一丝紧张。这是，第一次因小白紧张。
“闭上眼睛。”小白朝我绽开一抹笑容，一如往日，淡雅柔暖，如四月春风吹拂。
只是……清澈的眸子，似蒙上一层黑纱，看不真切。长长的睫毛，如黑色蝴蝶挥舞的翅膀，颤动中舞出诡美的黑迹。
眼前的小白，好像忽然陌生起来。我呆愣愣看着他，不知作何反应。他轻笑一声，柔暖的手抚上我的眼睛，将我的双眼合上。“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柔和的嗓音，似清泉流淌。
眼上的触感消失。
一股血腥味陡然涌入鼻翼，使我将欲睁眼的动作霎时止住。
周围没有一丝人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清晰地响在耳侧。我闭眼静立，秋风料峭微寒，凛冽地拍在脸上，周遭一片寂静。呼吸间，有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一波波涌来。此刻，我忽然不敢睁开眼看。
时间其实很短暂。只一炷香后，小白便再次立在我面前。
白衫磊落，干净得不带一丝血痕，穿在他瘦削的身上，净雅谪仙，飘渺翩然。绝世美颜展开如莲清雅的笑，静静道：“我们回去吧。”
他眼眸清澈，神色淡漠。似乎几十条性命消逝，和两张大烧饼被吃掉没什么区别。只是在看向我时，明净的眸子深处微显一分紧张。
“嗯，累死了！回寨里我要好好睡一觉。”我看向小白，笑眯眯扑过去。攀住小白手臂，拖起他便向回寨的方向走去，一路喋喋不休抱怨：“逛街真累，我累死了。快走快走！我要睡觉，睡到天昏地暗你们谁都不许吵我，谁叫我我和谁急……”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累了想回去休息，我拖着小白离开的步子，走得飞快。
离开时，我只专心看着山道，始终未向周围扫视一眼。溢满鼻息的血腥使我清楚明白发生了什么。死人，我一点不怕。只是心里总有种感觉，若我看向血腥涌来的地方，我会后悔。
很久后我知道，在小白街头救人的时候，我们并非只被血煞盟盯上。那时的人群中，还隐匿着另外一队人马注意到我们。不过，黑衣人看上的是小白。那一队人，却拿着一幅画像，暗暗对着我盯视良久。随后，便有人快马加鞭，赶往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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