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依旧冉冉,日落依旧沉浮。
花儿依旧在开,冬雪依旧再来。
许是因为娘那含血带泪的话,许是因为爹那老态龙钟的枯萎的体态,许是冥冥之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的点拨,总之让蝶儿想通了,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除了洗衣做饭外,几乎每天都或坐或站在木桌前作画,画江南的水乡,塞北的雪原;画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画蓬勃的日出,如醉的落日;画绿茵的草原,奔驰的骏马;画富贵的牡丹,孤傲的腊梅;画葱郁的绿竹,清纯的百合;画温雅的俊男,绝色的美女;画绚烂的花儿蝴蝶翩翩;画波光粼粼的湖面鸳鸯双双;画湛蓝的海洋白帆点点,画花瓣飘落中女子抚琴吟唱,画大雪纷飞时男子持弓射雕……
她把所看、所想的全都在宣纸上一一挥洒下来,方桌上、床铺上、地板上,甚至是院子里的凉衣绳上都晾晒着她的画。窗外,每天都会放满一缸清澈的水,可每当日落西山的时候,那缸水就变成了浓郁的黑墨色。
她的画灵秀飘逸,配的词优美大气,很多人都陶醉其中,细细品味,甚是喜欢,再加上并不昂贵的价钱,让每天外出卖画的父母都是满载而出,鼓包而回,也让原本贫穷的家渐渐变得富足起来。
爹娘看在眼里既欣喜又心疼,欣喜的是女儿终于振作起来,不再相思成疾;心疼得是女儿整天作画,面靥消瘦。他们劝她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家里积攒的银子也够用上好一段时间的了,蝶儿答应着,可还是一刻也舍不得消停,她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给爹娘挣足养老的银两,那样她才能毫无挂牵的去找唐彦……
冬去春来,又是三个月,娘欣喜地告诉她,家里的银子已经超过百两了,她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太多了,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花,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蝶儿颇为成就的笑了,这些银子也够爹娘用上三年五载的了,这一天她终于盼来了……
满天繁星,一夜无眠。
她终于按捺不住,披衣起身。
春风拂面,月光惨淡,院角的翠竹轻轻晃动,错综的阴影投射在地上。
看着熟悉而温暖的一切,一种留恋的伤感再次席卷了她的心海,她忽然不想离开,真的不想离开这个洁净而简朴的家,不想离开生她养她的、年迈的双亲,甚至不想离开这片时常听她低诉的、琴音缭绕的翠竹林,不想离开这棵陪她作画的、让她怡神静思的梧桐树……
可是她还是始终放不下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她决定去找寻那段动人的前世之恋,去找寻那种缘定三生石边的旷世奇情……
她也一定会回来的,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载,她一定会回来……
在她悲悲戚戚的思绪中,天渐渐地亮了。
她为梧桐翠竹浇了最后一次水,又为爹娘煲了一锅最拿手的汤。
爹娘依旧像以往一样夸赞她煲的汤是人间美味,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嫣然一笑,而是眼里升腾起了难舍的泪花。
细心的娘问她怎么了,她都使劲地摇着头。
疼爱她的爹娘虽然心生疑惑,但也都沉默无语。
太阳露出红色的脸,朵朵白云也恍若穿上了五彩的锦衣。
爹娘没有像往日一样去卖画,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等着洗刷碗筷的女儿。
一向干脆的蝶儿不知今天怎么就变得磨磨蹭蹭起来,做什么都比往常慢了很多。等她走出厨房时已经日出老高了。
她倚在门栏边,安静地低着头,不敢去望刻满沧桑皱纹的爹娘的脸,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知道爹娘答不答应、舍不舍得放她走?
“蝶儿——你有什么话吧?或者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就直说吧,小心憋坏了。”许久后,疼爱她的娘终于率先打破了无声的沉默。
“爹、娘——”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爹娘皆为震惊。
“怎么了蝶儿,到底是怎么了啊?”
“蝶儿,你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啊?”
“爹娘,我不甘心,我要去找唐彦,问个清清楚楚,弄个明明白白,求您们成全——”
爹娘再次惊怔。
“娘不准,不准、不准你去——”娘忽然恼怒起来,歇斯底里的大喊,震吓了一旁的蝶儿,她记忆里娘总是贤惠温柔,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娘、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啊!”她愧疚的泪流满面,她知道娘是在担心她。
“是啊她娘,你别生气,兴许孩子说着玩呢。”爹慌忙拉娘坐下。
“娘不许你这么说着玩,我要是在听到你说,就把你关起来,找个好人家给嫁了。”娘气呼呼地说着。
“娘,我不嫁人,求您成全,我要去找唐彦,就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尝边万苦,我也要找到他,看看他是否真应了你说的那句话——忘了我蝶儿,我要亲口问问他是否真的忘了前世?忘了前世的恩情所在。亲耳听听他是什么原因,到现在不来找我——蝶儿,难道他当真忘了孟蝶儿,或者——或者另有什么难言之隐?……”
“蝶儿,我那痴情的娃儿,娘知道你的心思,你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娃抛头露面的去寻夫,容易吗?为娘不是不让你去寻,可这天地之大,人心不古,叵测难料,你到哪里去栖身?这不是生生折煞了为娘吗?如果唐彦真忘了你,娘知道这一生也就别想再见到你了,难道娘还不了解你吗?苦命的儿啊,不如就认命吧,找个好人嫁了吧……”
“不,娘,绝不,儿不信命,儿信他,他一定在哪儿等儿,或许他手脚不便,求您、求您二老一定成全儿的一片心……”蝶儿弯腰,额头碰着地面,恳求地磕着响头。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碰——碰……”的声音,这声音声声砸在他们的心坎上,疼痛难忍。
蝶儿雪白的额头渐渐由红变紫,缓缓地有血丝渗下,划过鼻梁,落在地面上。
娘看不过去,转过头,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腮而下。
爹的眼圈通红,浑浊的老泪,瞬间也迸出。
“好了好了蝶儿,不要磕了,不要磕了孩子——”爹拉住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小心翼翼地恍若珍宝般把她拥在怀里,“罢了、罢了,你带着前世的记忆终不能过其一生。你就去吧,也好早去早回。记住这儿永远是你的家,记住我们永远是你的父母,记住你带走了爹娘的两颗心,记住我和你娘日日夜夜盼儿归……”
“爹谢谢您,谢谢您爹,女儿记住了,二老的生育之恩,养育之德,女儿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待寻到我夫,女儿一定早早回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滑落。她离开爹的怀抱,双膝挪动着,跪走到娘的面前,“娘啊,娘——”
“孩子,娘是舍不得、舍不得你啊——”娘转过脸,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生怕别人会抢走一般,“这一路上坎坎坷坷,荒无人烟,风餐露宿不说,要是有个病了、秧了的怎么办?万一遇到豺狼强盗你一个弱女子又咋办?你想吓死娘吗?你舍得爹娘这么大年纪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吗?咱们在家等唐彦不一样吗?娘再也不说让你嫁人了,再也不催你了,好孩子留下来、留下来吧!爹娘这么大岁数说不准哪一天就去见阎王了,你想让爹娘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带着遗憾,带着挂牵离开人间吗?爹娘可还都指望你养老送终呢……”娘泪珠连连,抱着她又痛哭起来。
“娘、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下辈子奴家还一定做您的女儿,如若不成,做牛做马也来报您的大德大恩,只是——只是女儿和他在奈何桥上订有生死之约,说不准他腿有残疾,无法来寻,也正在思念的煎熬里滚爬,望眼欲穿地等为儿,求您、求您们成全——成全吧……”她剧烈地抖动着双肩,泣不成句。
“她娘,孩子是咱们的心肝,咱们谁都心疼,可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忍心再看她相思成疾啊?她既然心意已决,你就成全她吧。”爹老泪纵横,唉声叹气地劝娘。
娘忽地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把眼泪,“好了,孩子,娘知道你心已决,再说也无用了,答应娘,好好地活着,记得疼你爱你、盼你回家的爹娘……”
“娘,我记住了,您也答应女儿,好好地和爹活着,等女儿回来,一定等女儿回来……”她的肩膀再一次的抽动着。
“放心吧孩子,我和你娘在家等你回来……”爹伸出长满老茧的双手,轻拍着她的肩膀。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就此拜别。”她又磕上三个响头,带上包袱和少许干粮,以及心爱的琵琶,踏上了艰辛的渺茫的寻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