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偏移,金色的余晖依旧安静地洒照着这座繁华的古城,这条宽广的街道,这个蜷缩在青石板路间的娇小身影。
终于——
她收回留恋的目光,忍着双腿的剧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行走,膝盖处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让她的胸口有一瞬间的窒息。柳眉轻皱,贝齿轻咬朱唇,她不禁又放慢了速度,一点点地、缓慢地向前挪动。
陈旧的白色布衣已是污迹斑斑,裙摆已被划破,清风吹来,微微掀起几束划破的布条。凌乱的长发随风起舞,满脸的泪痕已被风干,红肿的双眼被风吹得涩痛。她忍痛地走着,蹒跚的脚步,落寞的身影,在夕阳中定格,在黄昏中演绎。
清静的街道,干净的青石板,在她踏过之后,也徒增了无限悲情的味道。
狰狞的疤痕渐渐脱落,露出白皙的肌肤,小小的眼睛缓缓地变为迷人的丹凤眼,灵秀的鼻梁慢慢地在眉宇下隆起,完美的五官,素净的容颜,在她不知不觉中复原,仿佛缓慢出水的无暇芙蓉般。
待她走到那条熟悉的街道时,已是夕阳落山,暮色正起。
店铺门前随风摇曳的大红灯笼透出温暖的光芒。
嘈杂的街头已变得相对清静,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快速地往不同的方向奔走,路边的摊主也正忙碌地收拾各自的摊点,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个衣衫破旧,步子蹒跚,神情呆滞的女子。
吃痛地迈上台阶,孟蝶儿走进清雅小筑。淡淡的米香扑鼻而来,抚平了她眉宇间的清寒。饭厅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位客人,花甲之年的老掌柜,依旧不知疲倦地拨动着算珠。
孟蝶儿吃力地登上楼梯。
爬上三楼已是满脸通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越过拐角,她站在客房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徘徊着一个焦急的身影,听到吱呀的门响,她欣喜地转过头,“妹妹……”然而却是陌生的面容,她的声音嘎然而止,眼睛里盛满深深的惊讶与疑惑。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国色天香,美轮美奂的女子。破旧的白衣,蓬乱的头发,红肿的双眼,并没有影响到她丝毫的美丽,反而还增添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柔美。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以至于有一瞬间的失神。
孟蝶儿在她惊呆的目光中,缓缓地迈进屋里,无力地把自己摔倒在木床上,空洞的眼睛透过网状的帐篷,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
安静无声的房间里。
她们恍若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小谷子终于回神,她快速地关上房门,困惑地来到床边,轻声问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陌生,“你……你是蝶儿吗?是我的蝶儿妹妹吗?你吃下了易容丹吗?”
片刻之后,孟蝶儿才无力地点点头,眉宇间尽是憔悴的疲惫。
悬提的心终于放下,但小谷子还是有些质疑,“那……板指呢?老妇人遗留下的白玉扳指呢?你能拿出来让我看看吗?”
孟蝶儿没有回答,她疲倦地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襟里摸索,终于掏出那块黄色的手绢。
小谷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手绢,晶莹剔透的白玉扳指静静地呈现眼前。小谷子开心的笑了,“妹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想不到你竟这么美。”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感叹,些许的羡慕。“妹妹,你去哪了?担心死我了。我找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你,最后索性蹲在客栈里等你。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端来。”小谷子说着重新包起扳指,把黄色的手绢放在她的掌心。“米粥好吗?知道你最喜欢这里的小米粥了?我去给你端,你等着啊。”
欲起身的小谷子被孟蝶儿一把拉住,“姐姐,我不饿,陪我坐会吧。”说着,她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清泪。
“怎么了妹妹?怎么了?”小谷子顿时慌了,反握住她的手。
孟蝶儿闭上眼睛,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溢出。
“妹妹,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谷子满眼心疼得无奈,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胡乱地猜测,“莫非……莫非……你又遇到唐彦了。”
孟蝶儿使劲点点头,“我不但见到他了,我还见到她的娘子。”心中一片涩痛,脑海中浮现在布庄里他们相依的画面,“那是一个端庄俏丽而不失优雅的女子,身上有种淡淡的书香气,真的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她喃喃地赞叹。嘴角边荡起一丝酸涩而嘲弄的笑,“姐姐,你知道吗?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柔肠百结,寸寸皆碎。
小谷子懵了,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讶。
“我抓住他的手臂,我心痛地告诉他我是蝶儿,我是孟蝶儿,是他的娘子,而他却挣开了我的手,话语里不带一丝温度,他说我认错了人,他不叫唐彦……他跳上了马车,我却抓住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着,就像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说,你是唐彦,你就是唐彦,即使跨越前世今生,我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你。你等等、你等等,我要让你看我的真面容,我不相信你真的忘了我……我掏出手绢,拿出那粒小小的蓝色药丸,然而,在我吞下药丸的那一刻,马车却飞奔了起来。我本能地拽住车的一角,想把车拉住,想让马停下来,可我错了。巨大的惯性迫使我跟着向前奔跑。我有些害怕,我想要放手,却又不舍得。于是,我拼命地跑,拼命地喊——唐彦、唐彦……快停下来,快让马停下来……你只要等我半个时辰,不——一炷香的功夫……我——我的容貌就能恢复,我不相信你不认的我……我要你看看今生的我……我央求着,我乞求着,可马依旧疾奔着,我得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塞住,喘不上气,我也跟不上骏马的步伐……我被拉倒在地,身体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被吓倒了,我不知所措,直到双腿疼痛难忍,我才不舍的松开了手……”
痛心的泪花在小谷子的眼里打转,她有些恼怒地吼,“你傻不傻?傻不傻?傻不傻啊……”她忽地坐起来,掀开她的划破的裙摆。见白色的衬裤已被磨破,染着斑斑血迹。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猛然滑落,她转身从墙边的书架上,拿过那瓶跌打损伤的外用药。脱下她得鞋子,轻轻撩起裤脚,怎料伤口已于衬裤粘连在一起。心疼的泪珠从她眼里滑落滴在她的脚腕。
感到脚腕处传来的温热,她微微抬头望着床尾的她,呆呆地问:“姐姐,你哭了?哭什么呢?不痛,真的不痛。再痛也比不上这里痛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傻丫头,傻丫头,你为何这样痴?为何这样痴?他值得吗?他值得吗?他根本就不配,根本就不配……”小谷子发疯似地大吼。
孟蝶儿深吸口气,喃喃地低语,“姐姐,值得值得,你没爱过,你不知……”
“是——我没爱过,我不知?如果爱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我情愿红尘之外,孤老一生,我庆幸,我真的庆幸……”声音虽然克制压抑,但还是能觉察到小谷子有些窝火。
孟蝶儿不再说话,那股歉意又袭满她的心间。
小谷子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压下心头的怒意,“妹妹,既然你也已见到今生的他,既然他已有了妾室,既然他已不记得你,那你何苦再执着?何苦再自欺欺人?忘了吧,就当是个梦,是个噩梦。明早咱们就离开京城,忘却这个地方。”
“不、不——”孟蝶儿抗议,“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他真的忘了我?我不相信。他没有见到我的真面容,所以他才会说不认识我。我要再去找他,我要再去找他。他看到我这副面容时,自会想起前世的一切,自会轻声唤我蝶儿……”
“有必要吗?”小谷子有些生气了,她大声打断她的话,“就算他认得你又如何?就算他没忘记前世又如何?一切都已注定,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已经娶了别的女子,而且那个女子还有了身孕。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会娶别的女子吗?如果他不爱那个女子,他会让那个女子怀上自己的孩子吗?别傻了妹妹——”小谷子深深叹息。
房间里又恢复了片刻的安静。
跌打损伤的药香充斥在整个房间里。
孟蝶儿呆呆地望着房顶,良久,她才微微开口,“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已有了正室。只要能常伴他的身边,即使做侍妾又何妨!”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无力,有些缥缈,但却带着内心的坚定,独有的执著。
小谷子悲切地看着她,眼眸里尽是无奈与痛心,“爱之深痛之切,妹妹,你还嫌自己痛得不够吗?”她轻轻拭擦她的伤口。
“爱之深——痛之切——”她喃喃地重复,“我——心甘、情愿——”眼睛涩痛,却没有眼泪流出。不知是眼泪已流干,还是心已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