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一生教书育人,教出的学生不计其数,因此三楼的大堂里都是人。他到达的时候按照刚才电话里面的叮嘱,找到了以前的老同学,远远看见桌上已经吃成一片,有人叫他:“喂,这里呢,等到现在。”
“你不像我们这种下午要去医院坐诊的人不能喝酒,那就先自罚三杯再说。这么久没有看见,回来了也不说,非要等到这种时候才来,真是人面兽心的极致了。”他大学时代的学弟陆有风哇哇叫着,倒了一杯递过去。
齐仲孝也不推辞,接过手便是一口干。这桌上坐着的都是以前的旧识,一些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情,如今这般饮酒说话,倒也慢慢记起那些年的岁月,他笑着坐下来道:“我上周才刚回来的,没想到遇见这事,早晚都不是时候。”
大家一起陷入短暂的沉默,他这人说话有种天生让人家思考的本事。上学的时候是校园代表,放学的时候是流氓头子。他父亲评价过自己的儿子说,不是正确的道路他不会走,不是正确的道理他不会说。然而那道理,那道路究竟要怎样才算正确,都只由他自己作主。
可是后来遇见了一个人,齐仲孝把一切都抛弃了,并且抛弃的如此彻底,让他想起来都要对自己恨到咬牙切齿了,到如今竟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然而对于周围没有经历过他混沌的人看来,齐仲孝年少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出了社会也必定是个好栋梁,因此格外的被看重。不光是他出众的外貌,也不光是他出众的家世,只因为他是一束光,只因为是光随人走而不是人随光动,只这一点他便是好的。
苏璇彩到达的时候,齐仲孝正好喝下第三杯酒。大堂人很多,每两三桌分成一派,各自为政的说话,耳朵里只听见人的声音,却听不清每个人的话语,眼中只看见到处是人,却看不清每个人的模样,齐伯礼到先看见了她,招着手叫道:“我们在这里。”
庄静文递了一杯椰奶给她道:“你怎么才来,我们一起下车的,后来就没看见你,整天恍惚是要哪样。”她说话很快,连珠炮般霹雳巴拉不停,有人笑道:“庄大护师一说话,安能辨雌雄。”
“巾帼当然不能让尔等算不得的须眉。”庄静文翻了白眼回过去,桌上的人哄笑而起,又怕影响不好,那虚弱的响声一涌而起后又归于平静。另一桌的人似乎也说到兴奋处,微微有些吵闹,很快也意识到什么,悄悄平息。
“下午有班吗。”齐伯礼问苏璇彩,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有些漫不尽心。
“哦,下午要去附近的一个幼儿园,讲个关于特殊儿童管理的课。”她一面吃菜一面喝椰奶一面说话,有些繁忙但也算回答了他的话。
“晚上我们要去故友聚会,你要上到几点啊。”庄静文手上拿着湿毛巾,侧过身子对她说。
“三点左右吧,我还要回医院去的。”她放下筷子拿过装有小毛巾的袋子想要撕开。
“我们是晚上六点,你肯定来得及,学校附近的公园里面,你知道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地方,以前我们也一直去的。”庄静文擦着嘴道。
“我知道的。”苏璇彩回答着,手上装毛巾的袋子却怎么也打不开,齐伯礼看见了便从她手上接过来道:“你确定认识啊,还是我等下来接你,我们一起走。”他撕开袋子把里面的毛巾拿出来递给她道。
“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不会迟到。”她有些不满的说道,顺手接过毛巾擦嘴,原本干净温润的脸上,因着那几分似真似假的嗔怒,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我不是怕你迟到,你迟到是正常的,我是怕你迷路,你迷路了也是正常的,但是你迷路了我还要去找你,这就是不正常的了。”庄静文嘚啵嘚啵的又开始说话,坐在她边上的陆有风受不了她的呱噪,忍不住开口道:“庄护师一杯酒都没有喝,我怎么感到你好像喝了很多酒似的。”
“不是所有的酒都叫酒的,小弟弟你不知道吗?”她斜眼瞟过陆有风道。
“你都拿什么解忧了。”苏璇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
“酒酿圆子啊,我喜欢喝酒酿,一日没有它人生就不算完整。”她精致美丽的脸上露出最让人欢喜的笑容,一个抬手去拿放在自己面前的碗,想要去舀放在圆转盘上的酒酿圆子,苏璇彩也跟着她笑,眼睛去看那大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
齐仲孝此时也正伸手去拿那勺子,比庄静文快了一步,她停下了动作道:“师兄先请用。”
苏璇彩看见修长手指接过大汤匙,很快的往自己碗里盛了一些,庄静文接过勺子对她道:“哎,你要不要啊,我给你也舀一碗。”
她正在发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庄静文用手肘一推,手上拿的杯子里椰奶泼在了衣服上。对方看见了忙不迭用手去擦,又拿过毛巾来对她说:“是我没注意,不好意思啊。”
“没有,是我在想事情,没有听见你说话。”她也用毛巾在擦着,索性椰奶并不多,又是黑色的棉布裙子,擦了也看不太出,庄静文又小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心不在焉的。”
苏璇彩没有回答她的话,此刻她脑中全是一团一团纠缠的记忆,刚才在葬礼上空调吹得时间久了,从早上饿着肚子,到现在又是一阵油腻的食物,此刻胃里翻腾的难受,心头郁结着一种说不出的病痛。
“我下午有门诊,先走了。”陆有风先站起来向大家打招呼,众人看看时间也差不多,纷纷起来说有事情,苏璇彩本来便是如坐针毡,此刻恨不得能飞出去,齐伯礼道:“你到哪个幼儿园,我开车来了,送你。”
“不用了,就在医院隔了两条马路,紫藤花园里面,很近的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璇彩回到道
“你直接去那里啊。”庄静文也站起来,手上拿着包准备走。
“我要回医院拿个U盘,做的PPT还在里面。”她说话间已经要离开那桌子,庄静文上前和她并排走着,回头对齐伯礼说:“我们都回医院去,你呢。”
“我下午外面有个会要开,晚上直接去聚餐,那先走了。”他向两人招呼晚上再聚,三步并作两步赶向电梯,急忙忙喊着:“先不要关,还有我。”
坐满了人的电梯一点一点下降,苏璇彩和庄静文等待下一班电梯,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多起来,她们被一起挤到了最里面,整个电梯充斥着刚才酒宴上的饭菜味,苏璇彩被挤在很里面的一个角落,和庄静文隔得有些远,她抬手拨开眼前散落的头发,将它们箍拢在耳后。
齐仲孝离得她很近,整个胸口转向她,外间一直有人进来,两人越靠越近,他身上那让她近乎遗忘的菩提燃烧的味道,沉沉朝她袭来。回忆让人措手不及的想要接住,然而那过于沉重的往事,让她与他都不愿意在清醒的时候去碰触。
苏璇彩选择了逃避,但是过于狭小的空间使得两人不断靠近,齐仲孝用一种淡薄的事不关已的态度朝她步步逼近,苏璇彩低头看见他脚上穿着的黑色帆布鞋,很简单的款式,然而穿在他的脚上又似乎格外的特别,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电梯到达一楼庄静文拉住她说道:“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了就去看看呀,整一个失婚妇女的典范,你还没恋爱,我怎么感觉你已经失恋了呢。”
她笑了笑,转身朝向饭店出口,那里进进出出的人群,一个黑色的影子背身独自走在午后的艳阳里,逆光中仿佛是一场目眩神迷的烟火,往上飞看不见,往下飞看不见。
“我要先走了,今天下午有个病人要出院。”庄静文看了看手机,表示时间紧迫,她将手提拎包斜跨在身上,开始摆出奔跑的姿势,苏璇彩笑了回道:“你先跑吧,我不赶时间,慢慢走回去。”
分手后的两人,一人百米冲刺的向前,一人放慢了脚步走在路上。医院在以前租界的地方,周围枞横隔出许多单行道。晚夏午后格外寂静,路两旁种满了属于旧时代的梧桐树,满满当当长了一天空的绿,苏璇彩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声。
她回头看见的正是上午在葬礼上遇见的杨汝绢,此刻她正以妖娆美妙的姿态向她走来,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苏璇彩立定在原处等她,待得两人面对面时,杨汝绢突然露出轻蔑的笑容道:“现在不比以前了,你要好自为之,做人太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迟早是要还的。”她说完又笑了,娇媚脸上很是玲珑。
苏璇彩有些糊涂,她不是很聪明的人,对于需要看得很深的事情,常常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她想要学会遗忘,然而到如今半点精髓也没有领会,只得一点,那便是存放。将过往的一些事情存起来,放起来,轻易不能打开,这些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却原来也只是她以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