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雨天,延清宫的气氛便格外紧张。
一众宫人起了身,便在殿内外忙碌,张罗热水药材,准备让清主子药浴。
这是沿袭了十几年的规矩,因着清主子打小身体就不好,尤其是碰上雨天,清主子的咳嗽便尤为厉害,双腿更是不能移动,太医们便想出了药浴的法子,替清主子减轻些痛楚。
众人将药浴的程序准备妥当了,太医们早早恭候在正殿之中,有来行到偏殿门外,抬手叩门:“叩叩叩……”
“主子,该起身了。”
候了半晌,却是丝毫动静也没有,有来不禁有些担忧,“主子,您起了吗?”
殿内仍是静谧一片,有来心头一惊,抬眼同几名太医对视,见得几人面上也有些不安,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赶忙伸手推开殿门,快步行到床榻前,撩开帘幔,顿时满面的惊愕。
那时,易铮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身前的桌案上堆积得全是等候批阅的奏折,抬手抚了抚额,眉宇间尽是疲累。
耳听着窗外的雨声,窸窸窣窣的,不重,却是扰得他心烦意乱,不由得蹙眉,想尽快将奏折批阅完,但却是丝毫进展也没有。
“吱——呀——”
房门开合的声响,使得易铮思绪更为烦乱。
“何事?”
德安躬身行到桌案前,面上的神色颇为不安,有些犹疑地说道:“皇上,延清宫来人了,说是清主子不见了。”
“哐啷——”
德安还没抬眼,就见得本该握在皇上手中的毛笔已经滚到了自己脚边,赶忙将毛笔拾起,上前,递给皇上,置于案上的奏折出现在视线中,而那奏折之上晕染的墨迹显得尤为突兀,德安稍稍一抬眼,就见得平日里那俊美的面容之上的倨傲此时已被慌乱所代替,不禁有些担忧,正欲询问,男子却突兀地开了口:“今日,可是三月十五?”
“回皇上,今日确是三月十五。”德安话方说完,就见得男子蓦地起身,一抖衣袍,身形便以越过了书案,迅速出了殿门,也不顾簌簌而下的雨丝,径直朝前行进,心下担忧,便赶忙追了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易铮只觉得心都凉了大半,自己怎么不早一点意识到今日的特殊呢?
三月十五,这个日子他记得,清崇更记得。
十五年前,风水国突然来袭,父皇因为备战不利,使得数座城池沦陷。
三月十五,五十万黑甲奇兵突现,护国将军君原崖领兵出战。
三月十五,西宫漱绒殿内的绒贵人自缢而亡。
而那时,身为大皇子的他被父皇以磨砺为由,送往边城,远离京都,听闻消息时,想赶回京都,但受到阻拦,他们说,修习未完成之前,他不能回京。
他试着跟他们硬拼,却因着实力不敌,被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明白,只有强者有自我决策的资格。
所以,他要成为强者,只能让清崇独自承受丧母之痛。
成为强者,势必要经受万般的磨难。
他曾经独自和猛虎搏斗,被猛虎咬破腹部,眼睁睁地看着身形硕大的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站在自己面前,在同死亡近距离接触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死亡时多么可怕的事,他怕死,但他不能死,所有的力量在瞬间爆发,他用双臂紧紧箍着猛虎的头,用膝盖狠狠地顶撞猛虎的腹部,为了活着,他将猛虎活活打死。
他曾经攀爬过千米的悬崖,为的是一览群山,中途的生死一线,都抵不过万物在脚下时的酣畅。他曾经为了练习搏击之术,几乎好几日不眠不休,潜心钻研,全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他还有过很多曾经。
那一段修习的时光,经受的磨难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但那一段时光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彩,都要有意义。
但那一段时光终止于十二月时,京都来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展开书信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蓦地塌了,在他心间砸开一道裂缝,那裂缝使得漫无边际的不安与恐慌尽数侵袭到了他周身。
信上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
说,易铮,回来。
是清崇,不过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让他生出无边的恐惧,他知道,这一次,清崇是真的危险了。
因为,他第一次开口,让自己回去。
那意味着,清崇是在向自己求救。
他明白,这次,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往后将再难安生。
眼前的雨水交织,迷蒙了他的视线,他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只知道一直向前,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地方而去,那里,是清崇唯一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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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不断,绵绵的,带起了丝丝凉意,让人心头微寒。
平鸾伺候着傅潋尘起了身,刚自主屋出来,便见得几人进了院,不由得一怔。
为首的女子,行在白色的油纸伞之下,雨幕中,那女子肌肤莹白,一身明黄的罗裙曵地,浸了雨水,却愈发显得那女子身形纤弱,女子见得立在门外的平鸾,抿着樱唇,敛眉一笑,无限娇羞。
“平鸾,静姬姐姐可是起身了?”
“会柔姬,我家主子起了。”平鸾躬身一礼,继而又回过身,朝着屋内说道:“主子,柔姬来访。”
“让柔姬进来吧!”屋内传来女子清冷的嗓音,孔素禾低低一笑,素手轻抬,抚了抚高绾的发髻,簪于发间的琉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继而手落,将衣衫上的雨水掸了掸,这才提着裙摆进了屋。
进得房门,便见得一身素白的女子从妆台处起身,发髻轻挽,别式样简单的碧玉簪,耳际垂下一丝黑发,恰巧显出女子姣好的耳廓,身上素白的罗裙,裙摆是层叠的褶皱,腰间丝绦轻挽,广袖之上缀着细密的精致纹路,抬手抚额,一股脱俗之气静静流泻,继而一抬眸,却又生出几分妩媚,竟是能夺了人心魂。
孔素禾仍是抿着唇笑,一双美目因着盈了满满的笑意竟是灿若星辰,“皇上倒真是疼爱姐姐,才不过两日的功夫,姐姐已是愈发的动人了。”
闻言,傅潋尘并未立即回话,垂眼,微微颔首,尔后款款行到屋中,“柔姬不必拘束,坐吧!”转而又命人沏了茶来。
孔素禾倒是识礼数,轻轻点了点头,便在傅潋尘身侧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傅潋尘,倒真是一副对待自家姐妹的态度,熟络倒也不聒噪,细细地嗓音柔柔地说这些平常话,丝毫不见她有什么心思。
饮茶时,微微翘着纤指,托着茶杯,细细地抿一口,竟是别样的舒心。
两人聊得话不多,多数是孔素禾说,傅潋尘应,其实也奇怪,傅潋尘生性本就冷漠,平日里便不多言,也鲜少与人言谈,自然此时只能低声回应,好在孔素禾性子温婉,人倒也机灵,每到两人气氛尴尬时,便总能寻些话儿来岔岔气氛。
但若是长时间如此,却仍是难免尴尬了。
傅潋尘一时不应,孔素禾面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
也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通报:“八公公到!”
傅潋尘起身相迎,孔素禾这才松了一口气,继而美目一眯,笑得灿烂。
一行人抬着箱柜,托着盒盘,浩浩荡荡而来,行在队伍之首的八万,笑眯眯地朝着傅潋尘行来,在见得傅潋尘身侧的孔素禾时,步子微微一顿,随即仍是无常,行到两人跟前,笑道:“恭喜静姬得皇上恩宠,杂家此次奉了圣上之命,将御赐之物为静姬送来啊!”
说完,回身接过礼单,托着嗓子仔细地奏读。
“金翎步摇一只——”
“锦绣罗衫两件——”
“祥瑞绣鞋三双——”
“翡翠耳环四对——”
“丝帛锦缎五匹——”
“……”
八万没报出一种,身后的宫人便将所报的物品在傅潋尘面前展示一番,尔后才将东西送下去。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从一念到了是,送赐的东西,几乎从头到脚样样俱到,显然是花了心思的,自然皇上是不会吩咐得这般细致的,毫无疑问,是八万安排的,如此的一番上次,不知要羡煞了多少人。
“这是礼单,还请静姬您收好。”八万伸手将礼单递给傅潋尘。
傅潋尘接过礼单,微微颔首,“有劳公公了。”
八万不在意的摆摆手,仍是满面的笑容。
孔素禾低低一笑,柔声说道:“八公公的心思可真是细,能将皇上吩咐的事办得这般完美,真是让人生了敬意了。”
孔素禾的话让八万一阵惶恐,刚忙说道:“诶,杂家的职责便是为皇上办事,自然要办好,不然岂不辜负了皇上对杂家的信任?”
“是呢,落在身上的事儿就得办好,辜负了人的信任确实不好。”说这话时,孔素禾用绢帕掩着唇,美目中笑意一片,眨也不眨眼地看着八万。
八万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心虚,继而又是笑笑,再点了点,似乎是赞同孔素禾的话,侧了侧身子,别有深意地瞥了瞥孔素禾,这才说道:“静姬,杂家将这些东西送来了,还请静姬派个人随杂家走一趟,好去跟德安总管回个话儿。”
傅潋尘微微侧首,看向一旁的平鸾。“平鸾,随八公公走一趟吧!”
“是,主子!”
八万朝着两人微微一礼,便领着一行人消失在雨幕中,众人已走,院子里再度恢复了冷清,孔素禾笑着同傅潋尘寒暄一阵,便也道了辞,离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