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金绿华贵缎袍在我眼前晃动,直到站在我的眼前,停下,我才发现,我又走神了。
对上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庞,侧面如刀刻般,粗犷,然而英俊,难以言述地英俊,英俊得让我的心战栗——发冷地战栗。
十世飘零,见识过无数掷果盈车的美男,见识过无数后世留名的英雄豪杰,早已不会对任何男人产生哪怕稍微特异的心情,可是这个男人,却让我经历十世的心,如冰如雪——
他的英俊,实在太无情。
“明日,我将上朝奏请皇上准我亲征战场,以后的柳府——你只要保护好你自己就够了,哪怕柳府只延续你这一支血脉,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的神情是那样地坦然,那样冷静,话语是那样无情,仿佛没有面临生离死别,没有面临家破人亡,没有面临未知的茫茫征途。
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他恐怕还是不了解他的儿子啊,那个状如处子的美丽少年,却有一双比父亲更加强硬无情的眼眸,就算柳家遭覆顶之灾,需要延续血脉,肯定也不是我,只怕,在他前脚踏出柳府后,我后脚就会成为第一个被牺牲的人。
他招了招手,柳田退了下去,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叮嘱我,半扬起头颅,巴掌大的小脸仿佛一轮皎洁如冰雪的朦胧清月。
却不料,转瞬间柳田便又回到书房,身边跟着一名酱紫绸衣的高瘦少年,裹着一袭黑色斗篷,面庞稚气不掩俊秀,眼若寒冰,满脸阴郁,冷冰冰地望着我。
他个头比同龄人高得多,容貌也更加大气成熟,看起来像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毕竟才十三岁,还不该到出入将军府书房的时候。
是不是,沉寂了三年的柳鸿祯,又开始打起我的主意?
我往椅中一靠,单薄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月华如水。
“柳颢的父亲将随我上战场,亦会九死一生,从今天起,柳颢将成为你的影子,保护你——也被你保护。”他意味深长地道。
我闭嘴,不肯许诺。
酱紫少年冷哼一声,偏过头。
“烟波——”
他开始不耐烦,浓眉皱成川字形,眼中闪过寒光,让我明白——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要求,也许我连狼窝都没得待下去。
“好。”依然是沧桑暮霭的沉沉声音。
柳颢盯着我,可惜,眼光远比不上他凌厉。
“很好,你们聊聊。”他抛下一句话,反身出去,带上门。
什么意思?
我坐直身子,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脸上闪过疑惑。
柳颢慢慢走到我面前,望着我,我转着洁白玲珑的拇指,慢慢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他突然在我面前跪下,我吓了一跳。
不管怎么样,在这个时代,对人下跪都是一个不小的礼节,我不以为年仅八岁的我有理由接受别人的跪礼,除非——
“将军说你善卜,柳颢能否请你——您,为家父占上一卦?”
“问福?禄?还是寿?”
我也不推辞,既然他知道我善卜,想必在柳鸿祯的心里,不是外人吧,名义上,他将会成为我的影子,由他保护我,实际上,柳鸿祯只是要换我一个‘保护他’的承诺,他只是柳鸿祯身边众多偏将之一的儿子,为什么对柳鸿祯而言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重要?
虽然,柳颢看向我的眼中有着不能化解的冰霜,谁教五岁的我就拒绝他并且大方地送他一个美貌婢女了呢?
如果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话,一定会以为受到了我的侮辱——
但有谁知道,我只是不欲他的下半生都将陪伴一个雪人生活在冰冷无趣中罢了,我在同情他,解救他,然而,他不知道。
“——寿。”
他低声,声音中难掩一丝脆弱,我知道,他从小无母,和他那个俊美沉默的父亲相依为命,如今,柳鸿祯和他的父亲将他留在了原处,望着他们离开,也许不再回来,他不能不惶恐。
“与将军同寿。”我模棱两可地道。
“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他慢慢向后坐在自己腿上,眼神迷惘,双唇微动,喃喃如燕语,我疑惑自己听错了,他在说什么?
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想起柳鸿祯,和那个俊美沉默的偏将……
柳鸿祯的事,无需我放在心上,我要做的,只是消耗着年复一年的生命,少了他的未来,几乎能够想象会怎样地无趣,谁能再给我带来那种生死不能的刺激,让我死寂的眸终于泛出一丝属于活人的色彩?
闲身空老是做不到了,算一次卦,便意味着我的寿命又减去一点,一点一点地飞逝,如柳絮飞舞,终有一天,我会笑着回到那冰凉灰白的黄泉路上,到那时,连阎王也不能奈我何了吧?
不知何时,天边飞来一朵乌云,遮掩了半轮明月,清辉影芳,寒气袭人。
不知何时,柳颢已经站起来,来到我的身后,一股比月寒更薄透的凉意,裹着刮人的棱,生生飞过来,我捂着面,打了个喷嚏。
受凉了。
一袭温暖犹存的斗篷,轻轻落在我的肩上,下摆长长地拖在地上,裹住娇小的我,像一个黑沉沉的蚕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