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涵素淡淡温柔地微笑，雍雍雅雅，仿佛这里不是晦气不祥的牢房，而是她那精致华美的绣楼一般。
一瞬间，家破人亡，世事翻转，从锦衣秀食的千金闺秀，到无依无靠的阶下之囚，这半年的遭遇，仿佛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是啊，没有血腥，没有残忍，没有尸体，没有形于外的疼痛，仅仅是两次早有心理准备的遗弃，又怎能让我产生任何动容？
“果然镇定非凡，柳将军所言不虚。”左涵素轻声轻语地开口，那圆润的杏眼完成了半月形，十分可亲。
我抬起薄薄的眼皮，扫了她一眼，手指犹放在琴弦上。
“柳将军出征前，去过左丞相府上？”
伸指一拨，悠扬的琴声犀利穿透，掩盖了我淡而又淡的询问，仿佛我只是嘴唇微动，并没有发出声音。
起码左涵素就没有听到，只默默盯着我微动的嘴唇，她身边的少年又是嗤笑一声，这种略带嘲讽玩味的笑声出自他的口中，不知为什么与他媚如少女的美貌显得那样和谐，并不会让听的人反感和刺耳。
可是，那时候，我还是料错了他的性子，以为最多不过是一只满身带刺的艳丽玫瑰，却原来，毒刺遍身。
“也不过才八岁，装什么老成？柳将军不但去过我家，还特意请求我爹，一旦他走后柳家发生变故，请我爹伸出援手，扶你一把——听清楚了吗？是‘扶你’一把，不是大房那几个，而且只是‘扶’一把而已，并不需要我爹搭救——也不知柳将军是怎么想的，你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要是没有人帮你，还能活得下去吗？”
少年撇嘴不屑，左涵素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映着树梢的明月。
“一个八岁的小人儿，若为活命，自然什么都肯做的。”我含含糊糊地低声道，沉沉哑哑，不算是回答少年的话，但隐藏的暗处的那人，想必会满意我的回答。
只是，若并不在意这条命的话，那么听不听别人的安排也就在我了。
“你这么回答倒是聪明。”
那少年哼哼一笑。蹲下身，从铁栅缝隙间伸手落在我的琴上，我没有阻拦只见他十指如飞，快捷迅疾，“啪啪——”
两声细微却阴狠的响声起，我立时向后平平一倒，脊背贴上冰凉的地面，银光遽闪，两根银丝从我头顶一尺处射过，倘若我动作再慢片刻，那银丝必然将穿过我的咽喉，再也回天无力。
终究，还是如了那人的愿；
终究，我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生’啊……
“柳将军说他的三女儿生来便懂得驱避凶险，我倒觉得，这分明是身怀高强武功之人面临危险时的必然反应——难道，三小姐天生就会一生武功？”
少年站起身，脸上笑意不减，眸底却寒光闪闪，一点也看不出十岁少年起码该有的青嫩。
“丞相公子若无意施以援手，那么，烟波便是将死之人……”我慢慢坐起来，将死之人，何必花心思试探？
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的左涵素蓦地轻笑一声。
“涵墨，我说过，你不该试探，偏你不听，如今，可算在三小姐心里留下一个结了，看你日后如何解开？”
听她的这一番看似对着左涵墨开口实际却是对我说的话，我抬头看向她，不再含糊。
“自古以来，包庇罪臣之子并不是没有先例，但是就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丞相大人要么就是胆大包天，要么就是权倾朝野，若是前者，烟波不愿连累丞相大人，若是后者，烟波更不愿过个三年五载又随着左府家眷回到这里。”
少年顿时扬起了两条修长浓密的眉毛，左涵素微微掩着嘴，似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半晌，左涵素才呐呐地道，“你想得太多了吧？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并且让你安心，三天，你只需在这里受苦三天，三天后，我自然会求我爹救你出来——终归是要卖身为奴的，当今皇上也没有规定一定要将你们卖给谁，若是我缺了一个贴身丫鬟，想买一个回来，大概不会引起多么大的骚动吧。”
我沉默了半晌，左涵素说的滴水不漏，很有道理，可是愈是滴水不漏，愈让我心有疑思。
“左小姐，我记得，你我只有一面之缘。”我淡淡开口。
“是啊，可是我三年前便听说了你的名字。”
左涵素眨眨眼，端庄文雅的面庞上意外地多了一丝俏皮，也许，这才是她名门闺秀外衣下的本性吧，到底也还是个孩子……
三年前，三年前我才五岁，正式结束了被柳鸿祯虐待的命运，那时——
对了！
“柳鸿祯那时拿给我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让我测算，”我的脸色渐渐不好，仿佛看到了一个已经布置三年的圈套，正在渐渐收拢，“我说那人，‘贵不可言，乃真龙之命’……”
左涵素见我脸色越来越不好，嫣然一笑，接口说了下去。
“后来，柳将军将批字给了我爹，我爹就同意了……求婚。”
“五岁的小神算，怎么可能？”左涵墨喃喃地道，瞥着我，美丽的头颅大摇特摇，“就那样害了涵素的一生。咦，你怎么敢直呼柳将军的名讳？”
你不也直接喊左涵素的名字？我抿嘴，没有将反驳的话出口，谁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若是丞相大人看中……看中——烟波的这份不祥之能，那么左小姐和左公子请回吧，这卦算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烟波体力衰弱，也当不起几次这虎狼之术了。”
我淡然，清楚地下了逐客令。
“错了，看中你的不是我爹，是我——我喜欢你，希望你能陪我入宫。”左涵素轻笑，温柔地道。
多么稚气的话，我抿嘴不语，低头自顾抚琴，再也不理牢房前站立的人。
“也罢，你好好想想，我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左涵素半晌等不到我的回答，也不急着要我的答案，只是声音中多了一份怅怅。
左涵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是谁，是谁指使一个除了稍有头脑其他什么都不懂的贵族小姑娘来这里见我？
我一个八岁的小孩，平日里只恨不得自己是一抹透明的影子，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
柳家已败，算计身为嫡子的柳烟泊尚说得过去，算计一个除了懂些伤神伤心的卦算之术、实在没有任何特异之处惹人惦记的庶出女娃，这人，难道比柳鸿祯还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