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月影为谁留,一曲琵琶忆往事。
“砰——砰——砰——”
偌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此起彼伏,七彩绚丽,霎时染亮了夜空,遥远处传来的喧闹欢呼只让这里显得更加清冷而已。
我怎么忘了,今天是除夕之夜呢……
三岁以前的今晚,是我今生的母亲一年到头唯一抱我的时候,她总在柳鸿祯深沉探索的目光中如坐针毡;
或者,我应该沉默地坐在柳鸿祯身边,吃着他一筷一筷夹到我碗里的菜,暗中接受对面三人刺向我的如针目光;
或者,坐在石板下通了地暖的亭里,对着峥峥寒梅,一边听柳鸿祯教琴,一边昏昏欲睡;
又或者,独自小酌,与月影相伴……
残月惊梦,依稀银辉,轻轻拂过最后一根琴弦,余音寥寥——
牢房内很干净,干净得让我以为柳家虽然落难了,可是柳鸿祯的威名还在,竟能让即将为奴的内眷得到稍稍人性的慈悲。
没有强横势利的狱卒,没有肮脏埋汰的牢房,我那尾整块翡翠雕琢的琴,不但没有被抄家没收,反而陪我搬了进来,狱卒贪婪的眼中冒出了红光,却克制着不敢乱动。
牢房设在太常庙里,相当开放,似乎笃定我们不会逃跑,一列四间,皆是空荡荡的三面青苔石墙,一面却是整个的铁栅,正对着泠泠清月,格外寂寥。
牢房内,干净的地面,干燥的稻草,空气中隐隐泛着劣质的香——似乎是为了掩盖那固有的脏臭而特意喷洒的。
玉娘和柳烟溪面无表情地搂坐在一起,和端坐铁栅前的我不过数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无边深沉。
到底是柳家的人,总还有一份赴死的气度,何况早有打算的玉娘母女,更能安静地坐在角落。
倘若这一切都是柳鸿祯生前遗留的布置,那我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他。
一个人心思缜密到如此地步,怎么会死得那样突然?就算是三国时智绝天下的诸葛亮,鞠躬尽瘁亦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啊……
我始终难以相信,那样的一个人,英俊无情、强悍智勇、无所不能的强者,不是病死沙场,不是死于权谋,却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而死。
怪胎,变态,虐待狂,忠臣名将,用多少形容词也抓不住他的个性啊——既然我算错了一次,也许,那晚,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我就已经彻底错了?
自嘲地一笑,错又如何,对又如何?其实人生复杂,又何尝有真正的对错?
子时的梆子声缓慢而悠长地敲响,穿透了薄薄的夜,直击有心人的心底,我手下一颤,琴弦发出一声尖锐而绵长的声音——
我,没死。
“呀,姐姐,老头子果然没说错,这空灵如天籁的曲声,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调侃的少年清哑声音,在这无声无息的夜里,仿若一石击破水中天,倏地激起了满天飞花!
阴影里踱出三四条淡细的影子,若不是刚开始发出了声音,乍一出现,定会被当作鬼魅——慢慢来到我们的牢房前,隔着铁栅,与我们对望。
没有任何狱卒赶来这里,这几个人仿佛从天而降,没有任何预兆,唯一能说明的就是,他们非富即贵,而且与我们并不熟识。
两道不相上下的身影站在最前方,默默地望着盘膝坐在铁栅面前的我,和我面前的翠琴,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耳边蓦地捕捉到一丝细细的响动,身后两人的呼吸顿时发生变化——
是他们的随从出手,点了玉娘母女的昏睡穴吧……
见我不言不动如石雕,领头的其中一位,也就是刚刚开口的少年忍不住了,嗤嗤一笑,没有少年的硬朗之气,竟浮靡着几丝少女的娇媚风情——
“得,姐姐,敢情她就是个木头美人啊,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巴巴地赶来看她最后一面,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让人家好生失望!”
少年伸手优雅地一拨,拨下了头上掩得低低的帽檐,就着明亮的灯笼,我只觉眼前一亮,仿佛天边的清月陡地漂浮在了眼前。
杏眼带笑,眉梢含情,肤若清月朦胧生辉,笑窝腼腆,那雾蒙蒙湿漉漉的乌眸深深地睇着人时,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走,多情少年应如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让我立时猜到了他的身份,可是——即使是一模一样的美丽面庞,却完完全全是两种迥异的气质,那一颦一笑间,竟比他口中的姐姐不知多了多少倍的娇艳明媚,风流跌宕,透出真正剑走偏锋的绝代魅力。
明知这样的美貌生在少年身上也许会是一种不幸,明知这样的美貌妖丽无格难令人心悦臣服,可是即使淡漠如我,也不能不承认,这少年笑语嫣嫣的魅力,实在不亚于他那端秀温暖的绝代姐姐。
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孩子,比起我经历的那九世来,可成熟得太多了……
也许是我面上一闪而逝的欣赏取悦了少年,他呵呵一笑,伸手推了推身边沉默稳重的人。
与他并肩的那人轻轻地拿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淡笑的温柔面庞,正是曾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左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