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装昏,以此回避我不想面对的场面和人,可是没想到却真的昏了过去,连日的冷漠,连日的旁观,连日的低调,到底消耗了我太多的心力,皇宫的气象里也缠绵了丝缕的幽香,静悄悄地拂过心头,溢满微凉。
头顶是一轮仿佛流动在碧波中的圆月,辉映着御河里盏盏相连精巧绝伦、辉煌一片的宫灯,滴溜溜地在河畔柳梢下打转,河边,袅袅婷婷地立着几名宫装少女,正娇声软语地玩闹嘻笑着,将一盏盏宫灯放进水中。
左涵墨的杏眼在阴影和清辉的交替中,显得格外深邃,妖媚的面庞在月辉中绒绒添了几抹少年娇态,仿若广寒宫中思凡的玉兔。
我落入一大片看不见的黑色里,慢慢晕眩,那是一片柔软的回忆——
突然想起一双静谧羞怯的美丽眸子,黑白分明,好奇无辜,透过纱窗,软软地偷窥着里面,艳羡万分的样子。
我裹着襁褓,躺在柳鸿祯宽广温暖的臂弯里,我那娘亲在旁边柔柔地微笑,心满意足地幸福着,凝神香静静地燃烧,青烟缭绕,柳鸿祯锐利英气的眸藏着很深的嘲讽,静静地盯着我糯米粉团一般的小脸。
我乌沉沉不似婴孩的眸,透过一层浮动的尘埃,看向窗外垫脚偷窥的孩子。
对上我的视线的瞬间,他那无辜清澈的眼神开始害怕,加深,他像受惊的小鹿,猛然在原地跳动了一下,飞快地返身,慌慌张张地扭头就跑……
他仿佛看到了怪物,完全是一副震惊的神态——
因为我冲他善意地微微一笑。
记得前生听过一句俗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似乎是一句被实践证明了的真理——可是在我身上怎么就完全不灵呢?
从小到大,真的没有任何人因为我的笑容而放松半分——虽然,一不小心窥见我的笑容的人也绝对不超过一个巴掌,可是,当柳鸿祯伸手戳着我的腮帮却一脸怪异地不说话,当娘亲伸手遮住我的笑脸面容惨淡时,当随侍的丫鬟傻呆呆失手打烂银质面盆时,我缓缓收起了仅剩的十分之一的笑容,和想笑的心……
没有人可以动摇我,玉娘偷偷拧着我臂上的嫩肉,柳烟溪趾高气扬地掐着我的腮帮,骂我‘小贱货’——我想,其实她那时候压根就不可能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听玉娘骂顺口了,也有模有样地跟着骂起来,却不知道,贵族女孩,口出这样市井泼妇般的不雅字眼,亦是对本身修养身份的一种侮辱,等到玉娘察觉不对时,已经纠正不过来了。
我不笑,不哭,冷冷地望着柳府从热闹走向荒凉,望着玉娘母女从嚣张跋扈走向屈辱麻木,芭蕉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我却没有根,从柳府飘到了西宁王府……
“烟儿,烟儿,烟波,烟波,柳烟波……”
谁在摇动我,不舒服,一点也不舒服,我蹙眉,伸手欲拨开,却触到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陌生的小手……
我警觉地睁开双眼,蓦然挺坐了起来,弹指的功夫,清醒的过程太快,以至我迷惘的眼神都来不及从睡梦中抽离出来,显得呆呆的,既没有孩子应有的纯真无邪,亦没有平日我行我素的沉稳默然。
这里是哪里?
宽敞的房间,两扇大开的碧纱窗,一架精致的仕女屏风隔开了门口和内间。
左边一道半月形镂空雕花木门,里面摆设成书房的格式,沉木几上摆着琴,铺着棋局,墙上挂着几副书画。
我身下的床,柔软舒适得如同一朵祥云,轻飘飘地托着我,却又稳稳当当。
一瞬间的迷惘,昏睡前的重重飞快地挤进我的脑海——这里是,左相府?
“你睡得真香,我以为你在这里会害怕得睡不着呢!”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左侧含笑响起,我偏过头,左涵素微偏着脑袋,靠在床柱上,笑得杏眼弯弯如月。
“我,睡了多久?”
我慢慢爬起来,浑身软绵绵的,精神头却很旺盛,看样子睡了个好觉啊。
“也没多久,就一夜吧,这是我的房间,不用担心。饿了吧,墨弟去厨房给你弄吃的了。对了,你脸色雪白,我那么叫你你都不醒,我还担心你病了呢。”左涵素笑眯眯地扯过一张椅子,托腮坐在我面前,分明透出兴致勃勃要长聊下去的打算。
刚好,我也有一肚子疑问。
“那个,昨夜……”我凝目看向她,我在左府睡了一夜,西宁王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她一听我提起‘昨夜’二字,顿时眉飞色舞,一副不吐不快的急切神态!
“昨夜啊,可热闹了,真可惜你没有看到——我独自前去明庆殿,本来打算把你的情况悄悄告诉王爷一个人就是了,没想到媛夫人的昏迷引来了宫中侍卫,那些侍卫以为是刺客捣鬼,立刻前去明庆殿禀告,皇上对那媛夫人颇为关心……咳,十分气愤,立刻下令追究。
接下来你知道么?西宁王对自己的小妾漠不关心,反而焦急地抓住一个侍卫,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烟儿呢?她怎么样了?’惹得殿内的人纷纷对王爷侧目,他也顾不上,差点要冲出去自己找人了,连我爹和太子两人都拦不住。
我一见这情况闹的,没奈何,只好当着众人的面,把那番话说了出来,王爷拍着胸脯,这才放松下来,还说要好好谢谢我们姐弟,皇上光瞪着王爷不说话,我爹倒是狠狠地把我瞪了一眼,说我和墨弟平时调皮还不够,如今都胡闹到皇宫来了,还要求皇上处罚我……哼,后来,后来——太子月天流就出面了,做了个和事佬,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过,现今他正和王爷一起,坐在我家正厅,我老爹陪着——就等你醒来呢!”
我眨眨眼,西宁王就在左府?
左涵素看着反应不过来的我,掩嘴嘻嘻笑,笑中又透出一股正经,“当时王爷那股子焦急劲儿,可不像是对义女,倒像是对亲生女儿一般,就你这沉沉稳稳的气度,也颇有王爷的风范儿,我劝你一句,日后行事万万谨慎,搅进了宫里,什么脏的烂的流言没有?可别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小人,到时候,不说你,恐怕连王爷也牵扯进去!”
这番话中有话,绵里藏针,让我不由得抬起眸,对上她的杏眼中一抹沉重,心里一时也辨不清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