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他们不是专门为了送月锦商而来，阅兵台上，当着万千百姓将士的面，皇上已经亲自饯行，身为太子，便没有这个资格了，所以，他们是冲我而来——我沉默地上了左家的马车，随着轿子，曲曲拐拐，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最后停在了一处气派非凡的酒楼前。
点头哈腰的掌柜立在月天流的轿子边，轿帘一掀，一身貂皮长袍的月天流施施然迈了出来，鹰眸微扫，带头昂首走进酒楼。
左涵素看了看静姿端然的我，叹口气，委婉地道，“殿下虽然深沉莫测，谅也不至不给王爷面子，你随我们下去吧，且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左涵墨什么都没说，却伸手一捏我的右手，随即放下，我有些诧异，抬眸看他，他已经先一步跳下了马车，那微侧的脸庞上依稀飞过一朵红云。
左涵素看着匆忙得仿佛落荒而逃的弟弟，半眯杏眼，咬了咬唇。
我落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进入二楼的厢房，很雅致的地方，一看便是为贵族专门准备的。.
“杵在那做什么？这里不是宫里，用不着这么多礼！”
我还在出神，被一句藏着淡淡的不耐烦的话打断，这时我才注意到，月天流已经靠在了软榻上，脸色冷冷地盯着我，左家姐弟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旁，三个人六只眼睛齐齐看向站着发呆的我。
“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我明白。
我走过去，轻轻地挨着左涵素坐了下来，低垂着头，看上去忧伤而宁静，左涵素见状，悄悄攥住我的手，无言地安慰。
月天流的目光灼热得如同烈阳，隐藏着丝丝的恶意，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可是看上去，他就是要找我麻烦到底了。
“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特别的，胆小畏缩，完全没有柳将军风范，更没有韩烟儿一半的美貌——”月天流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冒出这么一句。
韩烟儿，我心头悄悄揪紧——这，是我今生早逝母亲的闺名。
她不是郸阳第一美人么？她不是秦湘馆的头牌花魁么？如若活着，现在也有二十四岁了，这个深宫里的太子如何能得知她的闺名？
“殿下，她才多大？谈美貌太早了吧？”左涵墨微微一笑，异样得妖媚，妖媚中又不失贵公子的气派，“再说美貌，这偌大的郸阳城，谁能及得上我姐姐？”
他含笑向我一瞥，笑不达眼，寒意陡生，左涵素皱眉，不见闺秀的矜持娇羞，却是黛眉微竖，狠狠瞪了这个不大正经的弟弟一眼。
月天流哈哈大笑，“好你个涵墨，大言不惭，不过——别说这美貌郸阳无人能及你姐，便是智慧辩才，恐怕也是无女子能及吧？”
我心头跟着笑了一下，‘无女子能及’——这个太子实在自负，可惜，左涵素名义上是未来的太子妃，实际上对他却没到死心塌地的地步，个性依然独立，也就不会太过顺他心意。
“多谢殿下夸赞，涵素愧不敢当。”左涵素淡淡微笑，浅浅无意。
四两拨千斤，这才是真正的名门气度，比起左涵素来，身为柳氏嫡女的柳烟溪简直就是暴发户，真不知道柳家近百年的家规气派最终都沉淀在谁的身上，也难怪柳家灭亡，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子嗣一代比一代单薄，堂堂柳氏到这一代竟然只有一个男丁，不用皇上费尽心思网罗罪名赶尽杀绝，若皇上愿意等，柳家自柳鸿祯后，不出三代，必然烟消云散，可惜，皇上等得太久，已经按捺不住，也为自己在后世史书上落下了一个抹杀不掉的污点。
月天流眯眼，眸中有对左涵素的深思，但没有说什么，毕竟，我才是他今天要找的人。
“你善于卜算，可曾算过自己的命运，或者，柳氏一族的命运？”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这样一个不怒自威的人，其实不适合这种风流的神态，也许左涵墨做起来，效果会更好——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左涵墨，果然，似笑非笑如狐狸一般，杏眼弯弯，仿佛说不尽的嘲讽……
反正，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他们在我眼底，又何尝是天真孩童？何况太子月天流已经十七岁，在这个世界，如果有孩子的话，孩子都可能几岁了。
“善卜算者向来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柳烟波一生必然如名，命如青烟缥缈，身随碧波逐流；”我深吸一口气，决定速战速决，“至于柳氏，柳鸿……罪女之父出征前曾讨得一卦，柳氏一族消亡乃命中注定，罪女之父区区微薄之力，焉能力挽狂澜？对不起天地祖宗之处，唯有以死谢罪耳。”
我平淡流畅地述说着，双目第一次直视月天流的眼，那一刻，我又是骄傲的——我命如浮萍我根本不在意，随人折磨随人羞辱，人生不过数十年，十世修行完毕，我便可做世外散仙，焉会深陷红尘苦难不可自拔？
柳氏一族虽亡，柳鸿祯之死早在我们意料之中，是天命不可违的结果，是我们心甘情愿选择的命运，根本无关皇权的至高无上，无关皇家的生杀予夺，我，挑衅了月天流的尊严，然，我不后悔。
“你……”月天流只说了一个字，便闭紧了嘴唇，目泛怒意。
一番话语说完，但见决绝光华，迸射耀眼，但在我垂头的刹那，却风淡云清地隐去，又是一抹青烟般的影子。
沉默，一时沉默如渊。
半晌，月天流微微哼笑，竟是不加掩饰的愉悦，似想通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有多少的心机，原来也不过是求一个平静避世的处所，也罢，只要你安安分分，别学你那不听话的兄长，本宫自然会代王叔好好照顾你，毕竟，如今你也算他心尖的一块肉了。”
“柳烟泊……”我一瞬间怔住，月天流的话里，包含着太多的讯息，‘不听话的兄长’，‘他心尖的一块肉’，一时之间，我消受不过来。
“你不叫哥哥反而直呼名字，哼哼，看样子他以前对你也不好。也好，以后可不能跟那样身份的人来往了——他从发配的路中逃跑，被人捉住，卖入——咳，小倌馆，待衙门顺藤摸瓜找到他时，已经……席老大人亲自求情，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父皇开恩，免去了他的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他就没入官妓，留在小倌馆了。”
我咕咚一声摔到地上，眼前白光刺眼，脑中一片空白，心头剧痛如洪水般蔓延，痛到几乎麻木，肉体上再也感受不到些微伤痛。
即使十世的无波无绪，亦掩不住这一刻的震惊心痛。
那样，那样美丽骄傲的少年……
柳鸿祯，你带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