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雍和十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寅时五刻。
宋妈妈是林府主母王氏从娘家那讨来的婆子，在林府这些年来，一直是管着洒扫和各处值夜的婆子们，因办差严谨，得了主子信任，颇有些体面。
此时，宋妈妈刚将正院的垂花门打开，抬首便见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正正是朝着林府西边的潇湘洲而去，这闪电来得突然又极亮，一时之间将整个林府上空映得犹如白昼，正在正院里浇花打扫的丫鬟们都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去。
闪电稍纵即逝，丫鬟们也就回头做事，哪料潇湘洲却在这时传来一阵骚乱之声，宋妈妈将将回神，忙忙叮嘱了院里方起身的一个三等丫鬟黄鹂几句，又唤上一名四等丫鬟，一路小跑着往西边去了。
话说西边的这个潇湘洲原是三间二进院子，随着林府人口增多，原先的三进院子住不下了，林府老爷与夫人商量了一番，便买下了府外的一条小巷，连同小巷旁的一溜二进院子，建了围墙，将二进院子推倒重修，林府从此便多了六个一进院子。
林老爷还亲自提笔取了名，随后这六个院子就住进了林府的各个小主子们，比如锡晋斋的大少爷，葆光堂的大小姐，道乐堂的二小姐，嘉庆堂的三小姐，平仁堂和济安堂的四五小姐，还有多福轩的六小姐。
因男女有别，小姐们所居之所自成一格——潇湘洲，与大少爷的锡晋斋隔了一个小花园。
进了潇湘洲，宋妈妈很快就分辨出骚乱之声是来自六小姐的多福轩，心下不由得一沉，步伐越发地快了。
说起六小姐，那可是个人人叹息的主儿，今年刚满八龄，按理说本是活泼俏皮之时，却是日日缠塌，只因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那边宋妈妈心神忐忑，这边多福轩里灯光烛火通明。
身为六小姐屋里的大丫鬟冬瓜心急如焚，强行按捺住情绪，喊来西瓜北瓜两个丫鬟，急急嘱咐道：“北瓜，你速速去东南角院请来葛医婆。西瓜，你则去正院禀告夫人。”
西瓜与北瓜皆应下，二人刚出了轩门，就见宋妈妈扶着一个丫鬟的手远远走来。
“西瓜！北瓜！”宋妈妈还未立稳便唤道。
“妈妈~”西瓜北瓜齐齐唤道，北瓜只匆匆请了安就出了轩门。
西瓜带着哭音，颤抖着跪在宋妈妈脚下，抱着宋妈妈的腿不停地打颤：“六小姐……六小姐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宋妈妈一看这架势，心里咯噔一下，已有些明了了，脚下微微使力，将哭得喘不上气的西瓜拨到一边，忙忙走进轩内。
多福轩内一片阴云密布，宋妈妈直接进了正房，南瓜已迎了出来：“妈妈~”她强忍泪意，但架不住泪珠儿成串地往下落。
宋妈妈紧往房内去，只见那黄花梨镶大叶檀架子床上躺着一人，这人身形尚小，双目紧闭，一脸病容，额头处破了好大的一块伤口，正往外渗着血，床畔坐了大丫鬟冬瓜，她一边用巾帕帮着止血，一边面露焦灼地轻声唤着床上的小人儿。
宋妈妈见状，不由得上前，一手拨开冬瓜，一手颤颤巍巍地想去探探小人儿的鼻息，手伸了一半，冬瓜难忍悲愤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妈妈这是做什么！”
宋妈妈急急收回了手，她方才只是一探便知这小人儿的气息已经非常孱弱了，终是明白，今日这事可是出大了，只怕要起风浪。想到这，宋妈妈让身边的小丫头留在这里，自己赶回了正院。
*
这边黄鹂送了宋妈妈出门，转身便去后罩房找了二等丫鬟鸢尾，鸢尾只听了一半就急急出了门，直往正房而去。
这一溜三间正房，平日里太太只在东面作息。此时才寅时五刻，莫说太太未起，就连值夜的大丫鬟鸳鸯也未起身。鸢尾不敢声张，站在东屋门口，里头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鸢尾晓得鸳鸯就睡在那拔步床的脚踏上，只怕叫醒了她，也就把太太吵起了。好在那熏笼后头还有一个贵妃榻，另一个丫鬟青鸾歇在那里，此时可不就在那榻上睡得正香。
这青鸾与鸢尾本同是个二等丫鬟，只是青鸾嘴甜，入了鸳鸯的眼，近年来太太有意再提一名大丫鬟，鸳鸯力荐之下这青鸾也就上了，这不，正由着鸳鸯带了个把月了。
鸢尾压下心中不爽，打起珠帘，踮着脚进了东屋，脚步悄悄地绕过熏笼，轻轻地推醒了青鸾。
青鸾好梦正酣，乍然被推醒，却并不慌张，睁眼一看是鸢尾，知道这丫鬟平时无事是不愿与自己有交集的，这时进来叫醒自己，必是出事了，遂快速地穿上衣裳，起身往外间去。
“怎么回事？”青鸾将鸢尾带到外间方问。
鸢尾请了安，回道：“方才潇湘洲里传来一声骚乱，应是多福轩里的，怕是不好，宋妈妈已经赶去了，这边叫我通知姐姐们一声，好做准备。”
青鸾让鸢尾服侍着洗漱好，亲自到院门口等消息。
不多时，宋妈妈匆忙进了院门，拉了青鸾的手，压低声音道：“青鸾，这可如何是好？六……六小姐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这不是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行了？”青鸾也急了。
六小姐虽说不是从自家太太肚子里蹦出来的，但好歹也是嫡出的姑娘，即便生母已逝，生父不疼，到底上头可还有一个大少爷罩着呢，这要是真不妙，少不得要闹一场。
“也不是好端端的，我刚去探过了，额头处破了碗般大的伤口，该是……一头撞的！这会儿我让了个丫鬟守在那里，那丫鬟年纪也小，没经过事，我这里赶来和你说一声，还得亲自回去看着那些个不省事的。锡晋斋离潇湘洲可不远，这事儿动静可不小，保不齐就有那不识相的前边告诉去，你这里可得想个辙。”宋妈妈说完，忙转身去了。
青鸾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叫过来鸢尾吩咐：“你也听到了，平白的出了这等事，大少爷那里只怕瞒不住，你这会儿悄悄地往前边去，我记得你弟弟是二门那里的小厮，你可知道他今天当不当值？”
鸢尾歪着头算了算：“今天是四月二十六，我弟弟这个月双日子早起当值，单日子值夜。早起当值卯时交班。这会儿应该在垂花门候着了。”
“嗯，这就好，你现去二门，叫你弟弟偷偷地去看看大少爷起没起，心情可好？顺便传我的话，这刻起，不论哪个，潇湘洲只进不出！”想了想又交代道：“有那不听你的，你只管拦着，别怕，拿出咱们正院的气派来，我这里安排好，就让白鹭去替你回来。”
鸢尾连忙应下，心中却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还没当上大丫鬟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差使她！脚下却不敢缓上半步。
看着鸢尾一溜小跑出了院门，青鸾不敢怠慢，赶忙去后罩房将白鹭，池鸶两个唤醒：“白鹭你去替了鸢尾守那垂花门，池鸶速速去传早膳，今日少不得要劳动太太早起了。”
语毕，青鸾抿着嘴，转身回了正房，悄无声息地进了东屋，踮脚走向红漆描金拔步床前，轻声打起床外的珠帘，里头黑压压，床边柜子上留的那盏羊角灯已经灭了。青鸾在黑暗里摸索着，把地上睡着的鸳鸯叫起来。
鸳鸯被推了一下就醒了，迷迷瞪瞪的也看不清人，干脆利落地起了身往房外走去。
青鸾紧跟着，轻声细语几句就交代了事儿。
*
“太太，太太。”
鸳鸯打起床幔，轻轻地推了王氏几下，王氏近日夜里时常觉得腰酸腿胀难以安睡，因此很快就醒了过来。
青鸾忙递上来一盏蜂蜜水，鸳鸯伺候着王氏喝下，两人这才扶起王氏，鸢尾递上竹盐，池鸶则跪在地上举起那青花鱼藻梅花盆，伺候王氏擦了牙，那边青鸾上前捧起青花石榴盆，鸳鸯搅了帕子，为王氏洁了面，这才为王氏穿上中衣，系上裙子，扶着她在妆花镜前坐下。
“说吧，出了什么事。”王氏的声音圆润饱满，透着股万事皆可的随和，听不出悲喜。
说着就挥退了池鸶，留下鸳鸯青鸾二人。
鸳鸯与青鸾二人对视一眼，青鸾这才慢慢地回道：“回太太，宋妈妈来报，六小姐怕是……不行了。”
王氏摆弄着凤钗的手停了一瞬，将凤钗仍旧放回妆盒内，悠悠开口：“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行了？”
青鸾悄悄地望了望王氏的脸色，有些为难，不得不求助地望向鸳鸯。
鸳鸯上前一步回道：“回太太，宋妈妈去探过了，六小姐是……一头撞的。奴婢已经做主让收了垂花门，只许进不许出。”
屋里一阵寂静。
半响，王氏才出声道：“葛医婆过去了？”
“是，六姑娘一不好，多福轩就派人去请了。”青鸾答道。
王氏点了点头，半是自言道：“她若挨不过，这事儿也瞒不住，还是报给老爷知道吧。”
静默几息，鸳鸯上前劝道：“太太，老爷若是知道了，大少爷也就……”顿了顿，又见王氏并未有什么表情，续道：“大少爷那边怕是会闹腾起来……”
王氏冷笑道：“闹腾又如何，他生母在尚且斗不过我，更何况他。”话头又一转：“……老爷的心思谁知道，这呆在冷屋子里的，未必不是心头肉。”
见状，鸳鸯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这些年来，太太和老爷背心，越发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青鸾是个急性子，这时也不顾尊卑了，抢上前几步跪在太太脚边，将手搭在王氏膝上，抬头说道：“太太，我的好太太，就算是为着大小姐和三小姐着想，您可不能再和老爷生分下去了。六小姐若真……”
话音未完，王氏抬起手轻轻抚着青鸾的头发，打断道：“好孩子，你不懂，这满府的事，有什么是你老爷不知道，只凭他爱理不爱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