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医婆抱着药箱,匆匆往多福轩里赶,前头的北瓜已经不管不顾地小跑起来,她顾忌着不能在府里放肆奔跑,只能拼了老命地加快步伐跟紧北瓜,不一会儿就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好不容易进了多福轩,葛医婆已有些衣衫不整,还不等她整理衣着,北瓜已经喘着粗气就往里通报:“冬瓜姐姐,南瓜姐姐,葛医婆来了!”
话音一落,屋里很快就出来了个丫鬟,葛医婆一眼就认出这是多福轩里的大丫鬟南瓜:“南瓜姑娘。”
“葛医婆快请进!”南瓜顾不上多说,急忙打高了毡帘引她进去。
屋内,冬瓜一见葛医婆来了,连忙从床畔站起身子,深蹲了个福,忍泪道:“葛医婆可算是来了!快看看我们家小姐!”
葛医婆疾步到床畔前,只观了榻上的六小姐一眼,面色不禁一沉。
南瓜心中大跳,脱口而出:“葛医婆,六小姐她……”这话未完就被冬瓜挥手喝停了。
两人噤声站在一旁看着葛医婆望闻问切,额上的冷汗越渗越多。
好半响,葛医婆才收了手,面色难看,字斟句酌地道:“快去切一小片人参来给六小姐含着。”
这话一出,冬瓜南瓜两个丫鬟的脸色“唰”地一下子就白了。
北瓜在一旁也发起了愁,葛医婆说要人参片儿啊,可这多福轩里早已经连人参渣沫也没有了,上哪找片儿啊?
六小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带着弱疾的,天生气不足,虽日日精心的养着,但仍旧三天两头就会大病一场。
林府里虽不差灵芝人参这一类的药材,但架不住六小姐日日当米饭一样食用,这个月分下的份早已经用完了,前些日子甚至还将太太屋里的也都支了来。
她以为只要有了人参片儿,六小姐就能好起来,连道了句:“我去找三小姐支一些来!”说完,踉踉跄跄地跑出门,直往嘉庆堂里去。
她哪里想到葛医婆这句话其实是已经给六小姐定了状况,只怕是活不成了,束手无策了才用了人参吊气儿。
这边三小姐屋里的大丫鬟缂绣早已发现了多福轩的情况,深知不妙,急急禀告了三小姐,三小姐嗤笑一声,哪里肯开门去理,只管装着还未起身,让堂里的一个三等丫鬟去拦门。北瓜只得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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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晋斋里,入砚正端着脸盆出了房门,抬眼瞧见自家少爷的贴身小厮丹青匆匆而来,便打趣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入砚姐姐安好。”丹青利索地请了安,张头张脑地往房内探望:“少爷可是起了?”
“起了。”入砚点头道:“简笔姐姐和墨痕姐姐都在里头侍候着呢,你在门外稍等片刻就行了。”
丹青急得上火:“这可等不了了!”说着就不管不顾地进了房内。
房内,林府少爷林容誉正由大丫鬟简笔和墨痕侍候着穿衣,一眼扫见丹青闯进,略有些不悦地微微皱起了眉:“出了何事要你这么赶?”
丹青扑通跪下道:“少爷,六小姐怕是不好了。”
林容誉怔住,似是反应不过来:“什么?”
丹青声音不禁打起颤来:“……六……六小姐怕是不好了,葛医婆从……从寅时五刻进了多福轩,到现在都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西瓜北瓜几个丫鬟更是满潇湘洲的找人参片儿。”
林容誉浑身一震,丹青磕头道:“少爷快过去看看吧!”
话语未完,林容誉已经往外疾步走去,简笔墨痕一时之间都呆住,还是丹青连忙爬起,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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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容誉匆匆赶到多福轩,刚一踏进轩内就闻到了满鼻子的药味儿。
丹青机灵地抢先几步,打高了正屋毡帘让他进去。
四月乃春末初夏交替,天气不热不凉,正是非常宜人的时候,偏这多福轩的正屋却挂起了毡帘,林容誉乍一进屋,只觉得热浪扑面,身上顿起了一阵汗意。
他突然闯进,屋里的一众丫鬟都吓了一跳,才要起身行礼,他已经大步迈到床边了。
床上的小人儿面色惨白,气息孱弱,额头处绑了刺眼的白绷带,任谁都看得出已经是在弥留之际。林容誉伤心欲绝,又见满屋的丫鬟傻站着,一腔的悲痛顿时成了滔天的怒意,低吼道:“还有没有喘气的?”
屋里的丫鬟们哗啦地跪了一地。
说起来这林府的大少爷是端的一身好气势,只消把面色一沉,眼神一冷,就是葛医婆也吓得抖如筛糠。
此时,他阴冷地看着冬瓜和南瓜说:“六小姐的身子一向由你们照看着,你们来说。”
冬瓜南瓜颤着身子,半响也说不出话来,林容誉又转向葛医婆:“你来说。”
葛医婆将心一狠,重重地磕头,却也是一句话不说。
林容誉怒极反笑,连道了几个“好”,上前直接一脚踢翻了三人,又摘了自个儿的对牌,扔给贴身小厮丹青:“速速去将章大夫请来!迟了你就不用回来了!”
丹青身子一抖,接过对牌就直接出了轩门。
章大夫很快就来了,先是为六小姐看了额处的伤口,又把了一下脉,探看她的眼珠还有嘴巴,之后,摇头不止就起了身,林容誉见状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章大夫的肩膀,急问道:“章大夫……”
章大夫面露惋惜,叹息了一声:“恕老夫无能为力,贵府……还是准备后事吧。”
林容誉如遭晴天霹雳,全身剧震,颤声道:“大夫,当真……一点挽救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章大夫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起身正准备拿起药箱告辞,林容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章大夫,你别走,你救救……”
他话还未完,章大夫就道:“大少爷,非是老夫不肯相救,贵府六小姐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了,更何况如今一心想死……”
林容誉便如石像般怔在当地,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在他眼中,天地间万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孤伶伶躺在床上气息孱弱的妹妹,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无比。
“既然救不活六小姐……”他沙哑着声音道:“……那章大夫也不要回去了。”
章大夫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直到确定对方所言并非玩笑之语,一瞬间就有些怕了。
“大少爷……”章大夫呼吸有些困难。
林容誉一字一顿道:“如果救不活六小姐,这多福轩里的人一个都别想喘气,包括你,章大夫。”
屋里的丫鬟们全都被这话给吓住了,林容誉却扭头对着丹青道:“去把轩门锁了!”
丹青不敢有上半点违抗之意,应了下来就出门找了下人锁住了多福轩的轩门。
林容誉悠悠地坐在六小姐的床畔边儿,看也不看章大夫,只问道:“救是不救?”
说起来,也不怪这林府大少爷如此强势,母亲在他四岁时便因难产去世,留下他与尚是婴儿的六小姐,生父林老爷是个多情种子,明面上的女人就有五个,暗地里的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可说多情也不是,林老爷膝下一共六女一男,除了他和大小姐林容华颇得他欢喜外,其余的女儿算是可有可无,更不要提作为老幺的六小姐了。
在迎娶表妹王氏为续弦后,林老爷更是直接将这林府撒手不管,日常只顾着应酬玩乐。王氏手段了得,表面宽宏大量,实际心如蛇蝎,自她一进府来,府里的姨娘和小姐们各个都被打压得死气沉沉,在这种情形下,他要是再不强势一些,只怕他与六妹妹早被人撕了皮和着骨肉吃了下去。
不过厉害归厉害,王氏的肚子却是不争气,连着两胎蹦出来的都是女儿。家中七个孩童六个是女儿身,这让林老爷格外重视林容誉这株林氏唯一的苗子,再加上他十分争气,小小年纪已经有不俗名声在外,因此这林府上下谁人都知晓林老爷很是看重大少爷,日常无不巴结讨好阿谀奉承,而作为同母同父的六小姐虽然不受林老爷看重,但因为上面还有他罩着,日子才过得精致一些。
好长一会儿的静默后,章大夫终于松了口,道:“也并非完全没有法子……”
闻言,林容誉精神一正,连道:“你只管说了便是。”
“要救下六小姐必须要有一味药引子,而这药引子……就是至亲之人的血肉……”章大夫嘴里发苦,其实也不是他不愿救下这六小姐,而是夫人格外有了交代,让他不要出手,可如今这情景……
林容誉面色不惊,点头道:“这倒好办!”
丹青刚回了屋就听见这两句,慌得连忙看向林容誉:“少……少爷!……”
这话还未完,林容誉已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口。
丹青眼疾手快,连忙拉住,哀声道:“少爷,不可!”
“滚开!”林容誉挥手将他打退,对着自己的手臂便割了下去。
噗嗤——
鲜血直流,一块白嫩的人肉,夹杂着殷红的鲜血,被他一下子割了下来。
满屋子的丫鬟们哪里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一个个都受不住地面色发白,有些还止不住打起颤来,林容誉却像是没有感受到疼痛一样,将这块血肉托在手中,看向章大夫:“这些可够?”
章大夫没有想到他竟下得了手,动作干脆利落不说,连一点眉头都没皱,又回头看了看榻上昏迷的六小姐,终于点了点头。
林容誉这才叫来冬瓜,将血肉给了她:“拿去熬了给小姐服用。”
章大夫又叫住冬瓜,提笔写了一张药单交给了她:“切记,一定要和着这药单上的药一起熬满三个时辰才行。”
冬瓜惨白着小脸,接了过去,直接出了屋门。
丹青强忍住泪意,对着章大夫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少爷伤势如何!”
章大夫长叹一声,上前为林容誉包扎了伤口,十二岁的少年面无表情,只有在看向榻上的女娃儿的时候,眼神才会有所温柔。
等章大夫一离去,林容誉不言不语,看着六小姐露在被外的小手,便将手放了上去,轻柔地握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扬了扬手示意一干丫鬟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