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未罢,斜阳淡洒,依稀花甲白发,隐入繁华。
意难平,心难静,抬手欲留人,人已不知何处行。
天边,轻飞晚霞,正欲逼退渐灭的残阳余晖。如笔沾墨染,轻辉徐涂,将阳光与云霞一同晕黑。
丝毫未觉等到最后一丝阳光湮灭,哪里剩得半缕晚霞?
街边,百花招展,努力驱走流连的料峭春寒。正争奇斗艳,碎琼地满,落英被春风漫卷向天边。
全然忘记若没有破严冬而出的春风,又怎能孕育娇艳芳华?
风月本无情,万物皆忘恩。何况是人?
何况是,生长于帝王之家,脱颖于骨肉相残,高踞孤冷龙座之上俯瞰众生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本就是帝王之术。可似乎没有多少帝王想起,曾经相互扶持走过腥风血雨,如今过河拆桥,仅凭一己之力,如何成行?
谁知不会如残阳携尽晚霞,春风拂乱繁花般弄巧成拙,反成千古笑话?
君兰,冷情,此时此刻心里都在犹疑。其实六年前的疑案,如此答案本就是最为合理。
江湖仇杀,帝王猜忌,敌国潜入,权位争夺,真相可能种种,却只有这种最容易被想到,又最难以调查。
或者说,最不可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真是那个楚皇的手笔,他们又能怎样?
况且皇宫守卫森严,不说报仇,单说查清是不是该向楚皇复仇,就已经难如登天。
而,若说真的是楚皇做的,也是矛盾重重。
功高盖主,自然为帝忌惮;强臣弱主,才会动摇国本。虽说六年来楚皇渐有了暴戾之名,可其实六年前他也算是个明君。勤政忧国,励精图治,整吏治,重农商,登基后的种种手段可见一斑。琦珩一不参与政事,二不贪恋兵权,只是得了些民心而已,若被楚皇看成是功高盖主,实在是他妄自菲薄了。
而且为了除掉一个别无旁支家族庇护的将军,还要用整个武林第一世家八十多条人命做陪葬么?如此触目惊心的黄泉仪仗队,小题大做,欲盖弥彰,不可思议。比起政治联姻的高官望族们,不得不说这样一个毫无势力毫无政治同盟的将军实在是太没有威胁了。
冷情凝目于老汉消失的方向,伫立良久。一番评话,震惊之余,多年来被他努力压制在内心深处的疑团终于挣脱束缚,越阔越大,越胀越疯。如今终于更加接近谜底了,心内澎湃起伏好似近乡情怯。
时至今日,作为当年惨案的幸存者,他曾坚信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而这种奢望在起初的一年几乎快要毁了他。面对无处不在的暗芒,种种毒辣却明显不是针对他这样一个无名小下人的手段,他隐隐觉察到仇人们并没有完全达成目的,那一丝希冀暗暗伏在心尖,每每孤军奋战疲惫到想要放弃,无一不坚定了他找到姬家残存血脉共同对抗仇人的决心。然而正是这种坚持,又让他多少次掉入对方的陷阱。终于数月之后,他又一次重伤被人救回扔在乞丐棚外,那人信口几言却让他茅塞顿开。
“天意不怜无用之人,你再这么蠢笨下去,我便撒手不管了。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送死去的。”
“……是。多谢先生指点。多谢先生搭救。我不会再贸然行事了。”
“药钱还我。”
“……”
“没钱就卖身,走吧。”
自此他开始学习隐忍,学习将仇恨将希冀将往事甚至将自己全都困束起来,不悲不喜不怒不忧,他在静静等待一举复仇的那一天。就如一个伺机待发的捕食者,不是最好的时机,绝不出手。
如今,便要开始行动了。
——
残阳余晖即将湮灭。
掩映中扑棱扑棱的跌来一个红褐色的小影。惹得君兰一阵气闷,于红褐色的一小团毛绒中艰难的找到了两只晶亮小眼儿,瞪视皱眉,“说了多少遍了,你是一只鹰,不是小山雀,这样扑腾不丢人么?”
老汉说的鼓书内容如此大胆,该是有自保的方法的。君兰虽然猜到小绮追不见他,但期待的火花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耷拉着脑袋无功而返的小绮浇灭时还是有些失落。
但另一方面她也暗暗庆幸。小绮虽然才满百日,百里见秋毫的眼力却是不逊于成年鹰隼的,尽管……身子胖了点儿,头大了点儿,毛秃了点儿,应该也不影响飞吧。它都没有追到,那么谁想要加害他恐怕也不容易。
揪着小绮红褐斑驳的尾翎晃啊晃,无视它对倒挂似秋千的姿态不满和抗议,君兰憋闷的猜测说书老汉到底与父亲认不认识。原本打算亲自登门相询,可果不其然,拜会无门啊。
听说,白景楼献艺之人的表演都是独一无二的,即是说这个老汉若去别地说书也不会是这一段了。或许这对他反而是一种保护。
兴味索然的看向不见琼顶的白景楼,楚皇怎么会允许这么一个怪异华美藐视皇权的存在伫立于此?
楚劲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能让父亲对他忠诚至此,或许亦是被他迫害至此……
——
而此时皇宫内的楚皇楚劲苍,却是满面阴沉的负手立于思仁殿书房门口,听着房内的恭谨回禀之声,默然不语。
“主人,皇后今日依旧去沐春殿与福贵妃闹了一阵,福贵妃来找您,被总管大人劝了回去……”
殿外桃花林娇如画,殿内解佩香袅袅轻焚。氤氲寂夜,残月无星,已不知如此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多少朔望圆缺。心中一堵,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干渴,信手反握窗边一壶顾渚紫笋,对着壶口“咕嘟咕嘟”豪饮起来,。
却在喝完大半壶后倏地停住——
——五哥,茶不是这样的饮法,亏你还是堂堂一国皇子!
——皇子怎样?憋在这宫墙之内生生闷死个人!劳什子的规矩,喝茶还要小盏轻啄,怎么解渴?
——心静身自闲,五哥毋庸心焦,待到弱冠礼成自然就出宫立府逍遥自在,彼时天下之大,任你闹得风生水起,看谁来管你。
——谁来管我谁来管我……现在喝个茶你都要管我,你到底想不想当将军?天天侍弄花花草草,日日填些词词曲曲,琦老将军的威风都要让你败光了!
——五哥不服?那咱们来比划比划……
殿外桃花六开五败,望断九天,谁来夺他手中香茗,埋怨他焚琴煮鹤?谁来与他仗剑纵马,踏破这虚世繁华?斯人何往……
屋内禀话之人声音几不可闻的僵了一霎,神情复杂的望着楚皇——主人虽不是绝顶高手却也可谓一流,昔日纵横沙场何等威武,竟然喝水也能呛到……看这滴答滴答自嘴角留下却丝毫未被发觉的,是茶水,还是泪水啊?他该不该上去……天哪!自己在想什么,还要不要脑袋了?就算是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这也必须是茶水!茶水!怎么能窥度主人心事呢——
暂歇之后那毫无波动的语声继续禀告,“……本月各州府演武场陆续将学员都送来了,已安置演武堂附近的几处客栈内,其中世家公子占绝大部分,但也不乏冒名顶替者。属下……”
演武堂?楚劲苍眉心轻凝。
那日演武堂青砖高墙,墙内激斗正酣,你来我往,枪花长挽,红缨凌风,正是意气风发的五皇子楚劲苍。同为皇子,父皇的一句赞赏便换得四皇兄的连番挑衅,打便打,他楚劲苍又怕过谁?一套枪法使将下来,逼得四皇兄的剑完全无法近他之身。
早点结束罢。楚劲苍长枪一侧,平平向四皇兄扫去。
长枪却在他视线接触到自枪尖反射而来的目光时顿了一下——
平日训练为了这些小学员的安全,教头们将铁枪尖都卸了去。今日为了比武偷拿的枪,乍一换上玄铁如镜面的枪尖极是碍眼,他视线便时有时无的扫到枪尖上去。这一扫不要紧,竟将他的赫赫威名连消带打的除了个干净!甚至差点扫丢了小命!
不顾对面突逢变故来不及收手的而划向臂膀的一剑,他鬼使神差的仰头,顺着枪尖反射的方向看去。
树影朦胧,少年夺目。两人四目相接,望进对方心里。性格迥异,但眸底透出的那高傲,倔强,不服输的斗志,竟是这样相似。
他趴在墙头。他立于堂内。
他笑得云淡风轻。他眸底深潭澄净。
青丝飞扬盈盈若舞,华光异彩敛入翦水秋瞳,惊鸿一瞥惊为天人。微笑刹那,数十年一掠而过。
折戟沉沙,染烬霜华,刀剑为笔,江山描画。
却不知每每墙头树影婆娑,他极目望进深影,却终落得一抹苦笑,一丝寂寥。
宫内无人知晓,为何院墙根处所有大树,自某年端午过后被下令齐齐拔断!
更无人知晓数十年前,演武堂墙头有一名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对这他们年幼时的皇帝陛下言笑晏晏,“你,很好。我们做兄弟吧!”
——“兄弟?我不缺,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是那种天天打也不会生气,天天生气也不会真打的兄弟。不在多,一人足矣。”
——“……那你下来吧。打赢了我,就让你做兄弟。”
——“……说好了,是不会煮豆燃萁的真兄弟。看招——”
为何经年,这些本应埋葬于烈焰暴雨、紫阙重楼之中的记忆却越来越深的挖掘着他的心?
琦珩吾弟,你真的不在人世了么?
那样多智近妖的你,也逃不过剑盟山的惊云之火么?谁有这能耐将你的命算计了去?
五哥不信!
说好的风沙共涤战甲,说好的携手共图天下,如今五哥安坐九五,你又在哪?
五哥知道,你是怨着我的。即使你当真尚在人世,怕也不肯再回到五哥身边了吧。
人如其名。你是那样如玉无暇的人儿,本不应受朝堂宫廷一潭污淖的浸染。是五哥自私,想要束缚你在金銮殿上,终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也好。若是你还活着,亦或是若有来世,五哥都再不会用这些来扰你烦你了。
若你不愿,这劳什子皇帝,五哥也甩手不干了!
你可听见?可愿回来见见五哥?
凭窗忘尽天涯,昔日青梅竹马,谁知再见已是,生死难话……
“主人?主人……”
恍然回神,惊觉自己又一次陷入往事不可自拔,“嗯?”
“边城荣渡这一战主将、参将均已战死,但一万主力还是保存了下来,敌方主帅古纳尔也已殒命,善后事宜……”
“交给太子办吧,听说绝儿最近请了个得力的幕僚,看看有什么长进没有。”
“今日白景楼有一个说书老汉,说了一段自编的鼓书。”
嘴角讥诮轻扯,目光锐利令正在禀话的侍卫统领仲易浑身一阵冰寒,“白景楼又不老实了?每次都踩着朕的底线,恨得朕牙根痒痒。说的什么?”
“是……琦珩将军传。”仲易言罢低眉顺目,敛容屏息,正恨自己耳朵不如猪耳象耳之大可以合拢来,准备承受滚滚天威。言及琦珩将军便是触了主人逆鳞,今日自己当值,时运不济啊。
然而半晌想象中的盛怒并未降下来。
仲易缓缓抬头,目光顺着金丝盘龙黑缎皇袍的摆角向上寸寸望去,最后是楚劲苍那双无悲无喜的眸。
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感受空气中处处浸润的解佩香气,细品,静思。
“说就说吧。这许多时日了,世上除了朕,难得还有人想着他。”其实六年并不算久,然而对于度日如年之人,却像是回首千载,一叹千秋。
天外一仙女,君子解佩求。这解佩兰制成的香料,自己是断断不喜的,还曾嘲笑过琦珩“身上总是绕着花花草草的香气,忝为男子”,可他却说兰香能凝神静气,养息止戾,劝自己也偶尔焚之。结果最后自己的确是用了,虽然不是为了凝神静气这些功效。
好像自己这个皇帝对他倒是唯命是从呢。
“可是主人,这老汉提到琦将军的死,含沙射影……暗指乃主人所为。”伴君如伴虎,仲易的紧张并未稍减分毫。
闻言,楚劲苍寒气冷凝的脸上突露一抹苦涩,淡淡的讥讽和哀伤一闪即逝,“……威名赫赫的肱骨大臣琦珩将军被楚皇杀死?若是你……你会不会信?”
“……”仲易知道主人问出这种问题自己万万不能做声。
一室凝静。
殿外雨声骤然响起,这场春雨来势极凶,沉吟间已起狂乱淋漓之势,打得新上枝头的桃花摇摇欲坠,片片支离。
桃花碎了?碎了也好。
思仁殿外的桃树,本就从未结过桃子。
思仁……这还是朕甫登基修宫时,你取的名呢。
思仁,思人,思仁殿内,斯人已去,睹物思人……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想来思仁殿内日日兰香四溢,这殿外桃花闻了也会嘲笑于朕吧。
桃树年年无果,笑朕苦思无果。呵,罢了罢了,徒增伤感。都谢了罢!
掌风一扫,几株桃树摇落,花瓣于滂沱中飘零。仲易苦笑,主人又来了,唉,明日自己又得吩咐移植一批桃树过来了。年年如此,却从未有一棵结过一颗桃子啊!思仁殿这是做的什么孽?
良久,楚劲苍驻足香案前,将一炉香灰撒向雨中。
迷雾朦胧中,烟雨苍茫处,依稀传来呢喃一语。
“久得连朕……也几乎快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