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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汉头发斑白,面带风霜,一身朴素的老布衣衫,手肘膝盖处几块补丁突兀的覆在老布之上,衣衫破旧但浆洗的干净整洁,落魄却不邋遢,不似许多街头卖艺人那般。

老汉腰系响鼓,手执鼓槌,脚步不急不缓不重不轻,迈步轻,落地稳,一步三鼓走上台前。君兰见下一个节目是一个老汉说书,原本兴致缺缺,然而当目光落在老汉身上,却被他隐隐透出的如松坚韧所吸引。细辨之下这老汉每一步步伐均匀,落点不远不近,每一鼓恰在落步三分之处,拿捏得极是精准,令君兰暗暗心惊。

君兰本是活泼之人,身法以灵动为长,招式以奇绝出彩。学文习武均是要暗合秉性,故而饶是君兰内力不弱,如此行走也需全神贯注,更何况她耳听得这老汉并无一分内力,想必是多年习练加上心智坚定之故。只是老汉对于说书如此用心,真真是令君兰生出三分敬意。又想起刚刚少女专注于霓裳一舞,百姓对本业和生存的执着态度,使她心有触动。

方四瞥了一眼老汉,虽觉此人节奏极稳确实难得,但也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欲转身去别处逛逛,忽闻台上鼓声渐止,一人语声想响起,言辞谦卑,却又气势凛然,听得方四心中暗暗称奇,忍不住留了下来。

“小老儿给各位看官见礼了。如今战乱四起,各国陈兵边境咱们百姓生活是日益艰辛。俗话说,乱世出英豪,国难显忠良,今日小老儿就来和大家伙说说咱们大楚的忠臣良将。”

话音甫落,台下四周已有几名少年和壮汉喝起彩来,声音盖过鼓点,更是有人大声问到,“不知老丈要说的是哪位啊?”

闻言,老汉的鼓槌一旋,“隆隆隆隆”鼓点突变雄浑激越,粗犷豪放,鼓槌也上下飞扬,尺余小鼓此刻竟似战场军鼓,鼓声一起周围再无杂音,声声撞入人心。正当众人听得心绪激荡之时,老汉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楚百年名将无数,其中却有一名人人景仰的少年英杰,那便是状元将军——琦珩!”

君兰听到“状元将军”心中一动,便已知晓乃是言己亡父,但听到父亲的名字时还是难以抑制心内狂跳。父亲的事自己知道的也并不多,其中不少还是这几月从写大楚的书上看来的。史家之言,其实也并非全准,她也很渴望听到民间百姓口中的父亲往事。

冷情听得琦珩之名,冰冷的眼眸忽而闪过一抹异彩流光,他适时转目向旁,掩藏住这一丝激动。他虽然不知当年灭门之事是何人所为,但也知道若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必然会有人来取他性命。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便是时刻将隐忍一词悬于心头。片刻之间,冷情眼底又恢复了那片冷冽。

“话说六十五年前,先皇景帝年间,有一名冯姓的宣节校尉。一次点兵之时校场之上原本晴空朗朗,霎时间雷声大作,风云色变。冯校尉心下生疑派人四周查看,发现校场门口矮墙之上竟有一个刚降生的男婴,身上血污尚未洗净即遭遗弃。冯校尉见其嘤嘤哭泣甚是可怜便将其留了下来,本欲带回家去,可家中悍妻三番两次发作于他,原来这在军中颇有人缘的校尉竟是个惧内的主,无奈之下只得将婴孩养在军中。好在是个男孩,并无诸多不便。”

“说来这个男孩可不是个普通孩童,整日与一群粗犷兵士为伍,却长得容颜清秀端正,性格温文尔雅,人人见了只觉气度不凡。许多士兵不是本地人,家有妻儿老小,多年离乡背井,一腔思亲怜子之情都倾注在这男孩之上,争相将自己看家本事教授于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狩猎行医制械机关,男孩天资十分聪颖,也没有俗事所累,整天泡在军中钻研,时日一长竟练就一身好本领,胜过同龄孩童许多。”

“只是有一个问题困扰了将士们许久,这孩子长到三岁,竟一直未取名字。军中多是粗人,能想起来的都是些狗蛋,虎娃,实在是配不上这个姿容才貌尽是出众的孩子。直到他十岁那年,朝廷派一位新科刘进士来此地做了参军,冯校尉请了刘参军来教这男孩习字。刘参军言,古书有云,‘东有瀛山,上有美玉,名曰琦玮。’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给他取名琦玮罢。”

这时人群中有人惊道,“原来这孤儿便是琦老将军。”又有人边想边道,“身为孤儿甚是不幸,但终究是此等因缘际会,老将军才得练就一身不凡武艺。”

说书老汉见有看官记得琦老将军名讳,饱经风霜的脸上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继续道,“刘参军深喜这温润男孩,亲自启蒙,将一身韬略尽传于他。五年后刘参军任职期满回京去了,再见之时已是六年之后。东海有倭寇之侵,朝廷屡屡派兵均未平定,有人举荐一名琦姓小将。果然这名小将屡出奇计,扭转了我大楚军队海战的劣势,经过半年苦战,尽数将倭寇逐出海外,这名弱冠小将便是后来的琦玮老将军了。此后琦老将军多次平乱战功赫赫,终成为先帝的得力大将。先帝十分看重于他,甚至让琦老将军教习最为喜爱的五皇子武艺军略,这五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陛下是先帝最小的皇子,自幼心智胆识过人,超出其他皇子许多。琦老将军而立之年才得一子,此子年纪小当时的五皇子两岁,先皇亲赐名珩,并特许为五皇子伴读,从小教养在一处。”

“琦珩年少聪慧,英姿勃发。先帝器重琦老将军,对琦珩颇为喜爱。有一句话叫做,最是无情帝王家。古来帝王之家情爱皆疏,几位年长的皇子在朝堂上互不相让,先帝十分头痛,每每见琦珩入宫来伴读便召他与五皇子前去御书房考究课业。其余皇子见先帝宠爱幼子和琦珩将军十分嫉妒,便找他二人的麻烦,而琦珩为护五皇子周全总是一力承担下来,他虽年少,气度却浩如沧海朗如明月,从不和几位皇子计较,又拦住五皇子不让去御前告状,先帝知晓后更是喜爱琦珩,竟比对亲子还要宠上几分。”

这番话说的极为大胆,虽然言语间并无不敬,但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皇家之事便是最大的不敬。然而周围百姓却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是听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

君兰与冷情都不禁替这老汉担忧,老人家言语神态都表现的对琦玮与琦珩极为敬重,让二人心生好感。先人去世已多年,此时此地两个晚辈看到大楚百姓缅怀于他们,心中颇受触动。

方四在听到“最是无情帝王家”时桃花眼中寒光一闪,低头深思细品其中意味。其实君兰也颇为赞同这句话,权利总是能扭转人的心性,更何况是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帝王与皇子之间关系总是十分微妙,皇权相隔,舐犊之情不敢尽表。或许先帝确实将一腔无处宣泄的父爱灌注在她父亲身上,可这终究是成全了帝王,祸害了皇子和臣子。父亲与五皇子……想来这其中先帝也有爱屋及乌的情分在,都说他最爱五皇子,却不是五皇子真的是“屋”么?

这时老汉的鼓声突转紧密,“哒哒”之声仿若急急马蹄奔来,令台下看客的心也跟着揪起。

“景帝三十二年秋,边关急报北尚武定王来犯。彼时武定王刚刚承袭王位,正欲建立功勋,先帝派琦老将军迎战武定王,五皇子和琦珩将军为左右先锋。”

“话说那武定王乃是北尚王的堂弟,虽然这些年北尚与咱们大楚时有战争,但当年两国可是相安几十年了。北尚王即位数年朝政稳固大权在握,武定王未及弱冠之年,嚣张气盛,北尚又是骤然发动战事,攻势凌厉铁骑长驱,在边境守军措手不及之时连下咱们三座边城。直到琦老将军马不停蹄赶到边关,北尚铁骑的脚步才被阻了下来。”

“琦老将军究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将领们多是从京城赶到边疆人困马乏,便下令整顿军队,完善城防严守不出。那武定王一连三天派人日日在城下叫阵,穷尽各种手段,骂爹咒娘都用上了,琦老将军就是不理不睬,不闻不见。”

“其实武定王虽在城下等得焦心,更焦躁的却是五皇子与琦珩。两人初次随军出征立功心切,可大军在外唯尊主帅,若不是琦老将军治军严明,恐怕两个少年人早就冲到城下去了。到了第四天二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双双向琦老将军请战。”

“琦老将军答允了么?”朱六自老汉说起琦老将军儿时起便全神贯注听得痴迷,见老汉说道这里慢慢敲鼓不再言语,就迫不及待的喊了出来。话刚出口,又觉有些赧然,面红耳赤的望向老汉。

老汉见朱六听得入神,坦诚而急切的望着自己,似有些欣慰,和善的说道,“小兄弟也对战场之事感兴趣么?”

“大丈夫本该沙场征战,有一番作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朱六一挺胸膛,豪情激荡的道。自从前日听君兰念了这句古诗,这十个字就一直在朱六脑中徘徊不去。

老汉听得朱六的豪气之语,心中亦是澎湃,眼神炯炯,神采奕奕。“若你是琦老将军,会否答允?”

方四看着台上的老汉,突然有些感慨,大楚一个说书老人都有此等气魄,神情投入如亲临战场一般。

朱六被问得一愣,同周围大多看客一样细细思索起来,其实人人都知道最后楚国收复了失地,但是战争对这些京城百姓来说只是一纸捷报,满城欢庆而已。

良久朱六也未想出来个结果,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冷情这时试探着说道,“武定王连破我三座城池凭借的是出其不意的战机与一鼓作气的气势,琦老将军下令严守一方面是我军将士长途跋涉不宜对抗北尚将领以逸待劳,另一方面怕是想要避其锋芒促其懒怠。城墙之下攻城叫阵费心乏力,而城楼之上我大楚将领战意正浓,待到彼竭我盈之时出击,必可克敌。”

方四闻言轻蔑一笑,傲然说道,“北尚远道而来直入楚境,北地铁骑善于奔袭和追击,并不善攻城。之前没什么将领还则罢了,如今琦老将军亲临作战,若是不赢颜面何存。”话语一顿,不恭之情稍减,“只是这赢也有讲究,虽是收复失地,以大欺小始终没甚意思。若要鼓舞士气,须得用同样是第一次领兵的小将才好。他必然会答允二人请战之意。”

君兰见方四信心十足,轻轻摇了摇头,低眉沉吟道,“取胜虽然不难,可武定王却不是泛泛之辈。能在我朝遣将之前连破三城,足见他智计过人,怎会不做准备?‘自古强弩弦先断,从来钢刀口易伤。’五皇子身份贵重,能得首战首捷之功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若是稍有不慎,后果也是极其严重。可既然有五皇子为先锋,总不能让琦……少将军立了首功,若是没有八分把握,琦老将军也不敢让五皇子贸然出战的。”

“八分把握?君兰以为这是狩猎比赛么?战场不是演武场,若是怕死就别肖想建功立业,还是回京龟缩皇子府的好。”方四一脸邪气,言语放肆,一时周围看客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觉艳阳之下这华服少年目光灿灿,隐隐含威,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嚣张恣意。可配上这邪肆表情又是恰到好处。

同行的几名少年早已习惯了这个骄傲少年言语放肆目中无人。君兰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主意,旋身面向台上老汉恭敬说道,“战场之上局势莫测,晚辈几人不知彼时彼境,纸上谈兵妄言这般,还请老人家见谅。晚辈认为,出城应战,不若夜袭。”

闻言几名少年俱是一怔,台上老汉握着鼓槌的手猛然一颤,双目紧盯君兰面庞,默不作声。

一众看客见了老汉这样子很是纳闷,就算这少年猜对了,也不用这样盯着人家吧。透露剧情后果很严重么?

半晌,老汉嘴唇微翕,讷讷轻言,“像,又不像……罢了罢了,天降奇才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语声几不可闻,周围百姓只见他嘴唇张合,唯独君兰和冷情听得真切,方四闻得只言片语,蹙眉不言。

君兰心中警报大作,暗道不好。自己与父亲面容有几分相似,以女儿之身尚能看出些许,扮男装来就更明显了。之前只以为这老汉是个说书为生的卖艺人,现在想来愈发蹊跷,普通卖艺之人只会是将道听途书整理成评话,可听他说来仿佛懂些军略,难不成是个老兵?察言观色,更觉此人是见过父亲的。好在他既难以确定,应该与父亲不甚相熟吧。

终于有看客耐不住性子催促起来,老汉回过神来继续讲,君兰微垂下头静静听着,听他讲五皇子如何夜袭北尚大营,父亲与祖父如何声东击西夹攻武定王,收回边城之后武定王如何审时度势为保实力毅然撤军,五皇子如何百里追击而中了埋伏,父亲如何星夜驰援舍身救护,二人原本损失不多受伤不重却被琦老将军惩罚均挨了板子,琦老将军怎样固执的打了五皇子后上书请罪,皇上又为何看着情同手足的五皇子和琦珩拍腿大笑打得好打得好……老汉讲到酣处仍是卖着关子,君兰虽低着头却没能忽视老汉慈祥又期待的眼神,再不敢多出一言。

直到说到先帝乍薨,五子争位,琦珩浴血力保五皇子登基,琦珩的夫人——那位武林第一美女更是不惜亲护五皇子的儿子,那时她已身怀六甲,动乱之中不幸流产,五皇子让儿子拜琦珩为义父,老汉先前一直高亢激昂的声音却渐染迷茫。

“……楚国百年,一向以文治为立国之本,虽然琦珩将军曾为博江湖第一美人一笑而下场春闱,拔得头筹,但他终究选择的是琦老将军的武将之路。所谓领军之将,战事起时才有军权,而国泰民安之时则多半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北尚武定王承袭王位后连续七次出兵犯我北境均被琦珩将军挡了回去,最后一次正是先帝驾崩之时,可饶是咱们楚国有此内乱,北尚仍是毫无所得。说来也不知为何,七次南下之后北尚就再无动静了。”

“琦珩将军文武全才,但本身深受先皇与陛下器重,为免集权一身惹人忌惮,他是从来不参与文官政事的。可就算如此别有用心之人也不会放过。几国相安数年,咱们大楚的将领们老的老,归的归,辞官的辞官,赋闲的赋闲……”或许是老兵半生沙场壮志难酬,老汉言语之中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陛下那时年纪虽轻,手段却是了得,登基不过数年,朝堂已被陛下一手掌控。朝堂新贵大多是寒门出身,先帝时的世家大族大多日渐衰落,军中也裁撤冗员,削减将领权力。琦珩将军其实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当时他已再得一双儿女,琦老将军和夫人也已仙逝,他便与夫人一同侍奉岳丈逗弄儿女。琦将军本是随遇而安之人,处江湖之远日子过得倒也惬意。然而剑盟山一场大火……那场大火……”

老汉说到此处,激动得似难以自已。顿了一顿,又喃喃而语,“……可这天下又有谁有这般能耐纵这惊天之火?”

许久许久,才悠远落寞的长叹一声,“咚——”漫长的一声如战场出征大鼓震慑人心的激昂,“咚——咚——咚——”,四声之后鼓槌轻落再未抬起,老汉用军歌般的调调幽幽唱了起来,声音艰涩,“大将保明主,俊鸟登高枝——”,两句唱完顿了许久,灰暗死寂的目光投向北面,不知是看向遥远的北疆,还是北面高冷的皇宫,举足北向,下了高台,缓步而行,语调清冷句不成句渐渐远去,“塞外霜风冽,三河冰乍结,瀚海千尺浪,冻原万里雪……画虎难画骨,知面不知心……知面不知心……”

------题外话------

这章好长……

犹豫再三,还是不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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