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场奇怪的雨。
明明前一刻还是和煦朝阳淡洒,大地点点泛金,现在竟已势如瓢泼。
雨滴从二楼檐瓦勾心斗角处斜飞而出,就着檐势七扭八拐,忽而如浓墨重染,忽而如薄暮熹微,密密织就一幅形状怪异的珠帘。
相较而言,偶尔从残破瓦片中滴答下来的那几滴水珠,也不显得太突兀了。
毕竟江月客栈是一家百年老店。
据说自从百年前剑魂重新出世,神剑盟领袖武林之时便开业了。
地处剑盟山脚下的拜剑县,能在百年武林血雨腥风的洗礼中屹立不倒,却经不过三两雨水洗刷,当真是十分新鲜。
似是不喜见因骤降大雨而变得鼠窜嘈杂的人群,君兰的目光从雨帘外鼎沸喧嚣的街道上收回,落在斜上方的半片瓦砾之上,随意问奉茶的店小二道,“客栈生意这样好,你们掌柜竟是连断瓦都不肯补呢?”
拜剑县离楚京只有百里,店小二在此见惯了各类显达勋贵和江湖三教九流,颇有几分眼力,他见君兰身着雪白冰丝缎织花长衫,看那皎皎无暇的成色怕是西北雪山之上的冰蚕丝所织;因未至束发年纪,乌发只用一只簪子轻巧别了一半,另一半柔顺垂下,小二看得分明,那簪子晶亮皎洁却不是玉质,仿佛闪耀着南海贝壳的流光;腰间悬一清透飘逸的白翡翠麒麟兽,雕琢十分精致,更难能可贵的是整块石料上仅有的两点翡色被巧夺天工的取做仁兽如血双瞳,七分威慑三分狰狞,恰恰与清丽少年温文有余而锐气不足的气质相得益彰,恐怕非产自百夷深山的玻璃种翡翠则不能由此成色,而这小公子本人又是说一口纯正的长安话,饶是店小二在这客来客往的地方见多识广,一时也猜不出君兰的来历。
不过店小二还是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之道的,面上笑得恭敬,“小公子别看咱们这儿断瓦残檐,掌柜可是舍不得修缮那!倒无关银钱,咱们店里每块残砖破瓦,桌椅上的一痕一印,都是有故事的。”
言罢顺着君兰目光指过去,“七十年前锦瑟女侠和玉生烟公子来咱们客栈打铺,想必小公子也听过那段金玉良缘的佳话。哎,那届武林大会上,两位还是我们掌柜的曾祖亲自请进客栈的,却不想——”
却不想自那场大战之后——金步摇和玉烟袋双双被毁,这武林中人人艳羡的一对璧人也就此陌路匿迹。
“当年两位前辈高人就是在这二层的檐角兽头瓦当之上相斗几百合,据传金步摇和玉烟袋从此不存于世,只有咱们店里还供着当年绝世神兵留下的印记。小公子请看——”
小二面露惋惜之色,转瞬又被略带骄傲的笑容取代,遥遥一指远处供桌上几片破瓦。
他倒是没有骗人,几片破瓦之上隐约可拼凑出长约七寸花样繁复的步摇痕迹,真气灌注与如此短的兵刃上,竟能在穿透脚下屋瓦而不碎,这位锦瑟女侠能与玉生烟携手执掌神剑盟,实也当得。
小二估摸君兰也是听说过那一段旧事的,略略停顿,又转向一旁无人落座的一张红松八仙桌,抚着早已被不知什么兵刃砍掉的一角,缓声向君兰说道,“这张桌子是当年的武林第一奇女子姬夫人坐过的呢……这断角,便是那日留下的。”
君兰闻言举杯欲饮的手指微微一僵,打量了那桌子的断角两眼,微皱双眉道,“看这断茬的磨损和水渍茶迹浸润程度,起码比我年纪还久了,你如何记得清楚?看本公子年纪小就编瞎话糊弄我呢?”
她记得分明,母亲是不用利刃的。她用的是三丈红绫,幼时自己经常趁母亲不注意偷拿来在树间绑悠悠床。
母亲曾说,刀兵之利,向来非世间之最,人心之柔软狠厉,方是无坚不摧。
小二闻言露出一分惊讶,略一犹豫又赔笑道,“小公子好眼力,那时姬夫人确实尚待字闺中,这一角是琦将军削下的。咱们客栈就是琦将军与姬夫人初遇之处,说起来这二位也是佳偶天成……”
君兰眸光微闪,对店小二的说辞未置可否,只用眼角扫了一眼店小二闪烁微赧的眼,任由他尴尬的叙说,转头继续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
半晌,方出口打断店小二的絮叨,“外面仪仗车驾之上负的是烈女碑?哪位女侠得了朝廷如此看重,死后竟能劳动官府大张旗鼓的立碑游城。”
店小二原本是个口齿伶俐的,可自从面前这位高贵俊美的小公子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瞄了他几下后,他竟有些心虚,话语也断续起来,见君兰似神游方外,也不知该不该停嘴。这会儿君兰主动转移了话题,店小二先前心中感到的莫名威慑也终于消散,连忙借坡下驴,向君兰细说起来。
原来仙去的是前礼部尚书甄岸的孙女,甄臻。
甄家,君兰也曾听过,是楚国的书香世家,甄岸更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弱冠之年便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一路升迁,后来更是升任礼部尚书一职。一生砥砺清节,廉洁奉公,虽然并没有什么突出功绩,但只这箪食瓢饮的文人风骨就足为朝野上下称颂,在朝名声比之名动天下的大儒裴老亦不遑多让。
如今甄岸早已退隐,两个儿子官位虽不及甄老,但也算年轻有为,又秉承甄家代代高风峻节的祖训,想必将来的仕途也不会坎坷。
而长房甄道的女儿,更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早先在闺阁中便已有蕙质兰心、端芳高雅的好名声,甄家对女儿的管教也是丝毫不马虎。
眼见着甄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一家有女百家求。经过多番考量,最终甄岸将孙女许给了一门忠烈的武将世家胡家。高风亮节与赤胆忠心,两家的联姻一时间传为佳话。
两家定亲礼成,只待甄家姑娘及笄便可完婚,却逢北尚屡屡在楚国边境挑衅,边城局势瞬息即变。甄姑娘的未婚夫胡归被任命参将紧急调派到边城荣渡镇守。
这几年两国边境小打小闹实属平常,原以为赶上戍边,婚事顶多也就拖延一两年,左右甄姑娘年纪不大,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想这次北尚新任主帅古纳尔求功心切,却是一反常态动了真格,猛攻荣渡,欲渡黄河。
半月前,前方传来主将战死、胡参将被围困的消息。
胡参将扎营之处临近黄河渡口,被古纳尔重兵猛攻,周围几城的将领分身乏术,故求援朝廷。荣渡距楚京约莫三百里地,消息尚未传回楚京之时已被在拜剑县省亲的甄老和甄姑娘听闻。
得知未婚夫君被困,甄臻姑娘心忧不已,心想拜剑县比楚京距离荣渡近上许多,等到朝廷派兵来援需好几日日,到时未婚夫君和那些戍边将士恐怕都已丧命。万般情急之下计从心生,急急拜别同行的祖父甄岸,轻车简从前往边城荣渡。
大约甄岸心中也是喜爱、担忧这个孙女婿,竟由着孙女百里寻夫只身闯战场去了。
甄臻姑娘一个闺阁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到了边城又能怎样?
然而战局却真的因她有了转机。
甄家家风尚文,据说连洒扫婆子都识得不少大字,这位嫡长小姐自幼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样样学习,其中对书法和刺绣两项极是在行,不仅识得北尚和南诏的通用文字,更是对见过的字体和花样子都能学上几分。
几年前甄老在任上的时候,北尚与大楚彼时尚未撕破脸,来往国书使臣皆是常事,而甄臻正是在甄老的书房里见过北尚王亲笔国书,当时因为惊诧于北方荒蛮之地的王者竟能写的一手大气磅礴的汉文和北尚文,那北尚文也与她平时在书卷上看的颇有些不同,才多留意了几分,没想到此时竟派上用场。
原本学习书法,初窥门径时学形,渐入佳境时窥意,最后才能有所悟,有所创,破而后立,登堂入室。
而因为对女红刺绣有独特造诣,甄臻对于图样形状的感知也极其敏锐,刻意之下形神都仿得八分相似。加之北尚之地绢帛稀少珍贵,基本都是从西梁和大楚互市过去的,北尚的王室也并不像汉人崇尚明黄,而是尊崇游牧民族的传统白底青字的锦帛,金丝朱线绣着并不很繁琐的萨日朗花,材料在楚国并不难得,倒是便于模仿。
于是甄臻主仆到达荣渡之时,手中已仿制出了一个北尚王以朝中生变急召古纳尔将军班师回王城的王诏,几经谋划辗转,终于落于围困胡归的古纳尔手里。古纳尔是个权利欲极重的人,一时情急怕朝中局势变动自己在边关落于被动,果然急急收兵。
如此一系列机缘巧合,竟真的一时解了荣渡之围,然而甄臻终于见到了未婚夫君时,却如被冷水浇头。
连日作战胡参将已经身负重伤,极度虚弱,军医束手无策,怕是命不久矣。
朝廷的援兵还需几日才能赶到,虽然敌军暂时撤退,可战场之上危机四伏。为了保存战力,胡参将在重伤之下指挥兵士放弃渡口退守城关,士兵撤退十分迅速,但他自己只能在后面慢慢回城。而无论他怎样相逼,甄臻都坚持与他同行。
可出了渡口没几步就被古纳尔杀了个回马枪。
原来古纳尔毕竟是北尚重臣,当时事出紧急没有觉察,回返的途中细细翻看,不知不觉双手已成青黑色,这才发觉锦帛上涂有缓慢发作的毒粉。
到此为止,再迟钝的将领也能反应过来了。待打马回杀,楚军早已撤退个干净,只剩下胡归、甄臻二人和几名亲随。
古纳尔逼问解药无果,正欲擒了二人带回,甄臻拔出银钗便要自刎。胡归见状,许是怕未婚小媳妇生前身后受辱,拼着重伤之躯奋起一掌大力击在甄臻后脑,然后拥着她跃入黄河自尽了。
荣渡之下黄河回旋急转,尖石险生,就是完好之人都没有生还道理,何况胡、甄两个将死之人。古纳尔中毒急需救治,立刻回营了。
古纳尔中的毒是甄臻去前在拜剑县跟一位武林人士要来的,本来是想着这一去多半有去无回,关键时刻宁可自尽绝不受辱而为了自己准备的。虽然并非没有解药,但北尚军医擅长治疗刀剑伤,对于中原武林之中的毒医毒药不甚了解,加上她下的剂量很大,不意外的,古纳尔当天晚上也不解身亡。
------题外话------
好像写的有些平淡了。
马上就好了!哥哥们就要被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