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剑县衙。
周县丞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办事颇有效率。一行人很快安顿下来,甄老被接到府衙后院的西侧院休息,棺材和石碑停在衙门东北角早已清理干净的停尸间。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西侧院内,随侍送走了高府尹、周县丞和看诊大夫,床上的甄岸这才悠悠睁眼,目光也由先前的痛苦混沌转为一片清明。
“阿义,”甄岸定了定心神,谨慎的吩咐与他寸步不离的随侍,“去把抬棺的那些士兵衙役都支开,等夜色深些我要去一趟。”
被唤作阿义的随侍心下了然,回了句,“是,老爷。”抬脚要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就缩了回来,犹豫着说道,“老爷,还是小的替您走这一趟吧?”
“我总要亲自确定一下才放心。”甄岸回想起之前掀开孙女棺木时觉察的异状,这一路一直若擂鼓的心跳刚有些缓和,此时又突突的震个不停。
放心……怎样才是放心呢?他也搞不明白了。
“老爷,”阿义突然想起一事,“刚看诊的那个大夫应该还没出县衙,是不是留他——”
“留他作甚!”甄岸心绪一激,大声斥道,“还不快弄走!”
阿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吓了一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先动了动,“若是小姐……”
随即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下凛然,一种冰寒之意彻骨一刺,将他整个人惊得一个机灵,赶紧转了话,“是,阿义马上去办。”
望着阿义消失的背影,被自己话语也震了一下的甄岸慢慢沉思起来。
自己毕竟是经历过朝堂腥风血雨的老臣,能安安稳稳在楚京过了一辈子,今天怎么就畏首畏尾了呢?
刚刚出于本能的一句话,恰恰顺应了自己多年秉承的原则。那……才是对家族最有利的解决方法……
——
拜剑县衙停尸间院外。
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
终于都走了。
果然都走了……
看着衙役们在甄岸亲随的带领走得干干净净,君兰忍不住暗暗心惊。
这老家伙,当真为了权势六亲不认!
人都清干净了,恐怕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抓紧才是。
丝毫没有做“贼”的自觉,君兰无所顾忌的翻身跃下屋顶,大大方方推开门,大摇大摆走进屋,袖子一摆,“咣当”一声把门带上。
棺木被君兰推开小半,露出里面衣着整齐的女尸。
那是一个刚及笄的姑娘,面色苍白但并不太肿胀,与寻常溺亡尸体不同,大约落水前已经停止呼吸了。
身上钗环首饰简单而齐全,衣料并不华丽却剪裁细致,隐含庄重典雅之气。苍白失去血色的脖颈上一系暖玉坠出衣领,隐约可见上刻四字,“未见,倾心”,字字挺拔俊秀,似是新刻上的。
“这玉不错。护体驱寒,成色真好,不易得吧……”
君兰自言自语,随即抄起自进门起就执着于啃旁边那张棺材的朱红小“麻雀”,拈着脑袋用尖尖小喙戳了戳女尸,“姑娘,醒了吧?”
就算刚刚那么大动静没能惊动棺材里的人,小绮的鹰钩嘴总能把她疼醒。
“女尸”眼皮骨碌动了动。
果然醒了,可怎么不动呢?君兰摸摸下巴,想起店小二描述的情节,神色了悟,抬袖点了“女尸”几处穴位。
“噗——咳咳——”
棺中女尸竟然胸膛起伏,呛出一口水雾,而后偏头本能的咳喘起来。
这一咳,仿佛关闸数月的塘水猛泄,一波接着一波,一气连着一气,生生将惨白如纸的小脸涨成潮红。
待这女尸,不,女子终于睁开双眼,挣扎着扒住棺木侧沿反了一大口水出去,君兰方收回替她拍背的手,“甄臻姑娘,你已经昏迷闭气三天了。”
闻言,咳喘声音减弱,甄臻望着眼前似笑非笑盯着她的白衣少年,一瞬怔忡。
这少年眼神清澈真挚,又透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符的洞察世事的敏锐和危险。
甄臻直觉那分危险并非针对自己,努力稳住呼吸开口,“是姑……公子救了我么?请问,咳,公子尊姓?这,这是在荣渡还是……”
“不必谢我,救你的并不是我。我只是解开了你的穴道,使你不再闭气昏迷。古纳尔死了,北尚撤军了。这是拜剑县的县衙。”
解穴?闭气?
甄臻刚恢复意识的脑子有些跟不上这些话,只呆呆顺着君兰视线看过去,在另一个棺木上凝住,半晌,又看了看自己身下居然也是个棺材,视线机械的在两个棺材之间往复,脑中拼凑着凌乱的片段。
许久,思维终于拨云见雾。
胡……胡公子?
模糊中记得胡公子伸手击中她后脑,她意识还未涣散,隐约记得他抱着她坠入滚滚黄河的激流之中。
原来他亲自动手并不是杀她,是为了救她!
他是以重手封住了自己的什么穴道,所以自己没了呼吸,很快晕厥过去。
原来他在那一瞬间已经做好了打算!如今自己果然好端端的活了下来……
嗯?那他呢?怎么还不出来?
“公子,请你把胡公子的穴也解了吧!”甄臻语带焦急,殷切的看向君兰。
“他?他……是真的死了。”
“——什么?不,不会的!”甄臻倒抽了一口气,杏眼圆睁,难以置信的道,“不会的,不可能,我都醒了,他也一定没事的。”
说着撑起虚软的身体,手脚并用爬下高高的棺木,一步扑到旁边的棺材上,使出全身力道推开厚重的盖板——
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死灰之色的年轻男子尸体,已然有尸斑露在皮肤之上,只怕已死去多时。
耳边白衣少年的话轻轻响起,语带怜惜,“他当时伤势很重吧,大约跳河之时已难回天。”
最后重手打穴的一下怕更是耗尽心力。但这句君兰并未出口,只暗暗叹了口气。
“真的没有办法了?”甄臻眼中热情的希望已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黯淡幽沉。
“也是,他那时自己也是知道的。”不待君兰回答,甄臻又道。
看着眼前女子前一刻大喜,此时又悲痛欲绝,君兰心中亦是酸涩难忍。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无声的做个陪客。
“其实,我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了。和他……和他共同赴死,我并不怕的……”
君兰心中微动,她知道甄臻说的是真的。想来不管江湖女侠还是世家千金,作为女子,有夫君的呵护、陪伴,就算是同死也是甘愿的吧……她虽然并不懂这些,可是那时母亲坚定的微笑,今天街头感慨的女人们,还有眼前这个泪人儿,无一不在诠释。
“可谁知胡公子他……偏生如今这……让我怎能……怎能心安理得……”
谁知那人竟舍命相救?偏生如今阴阳相隔?大约得知她赶赴边城救他之时,不肯先走坚持留下陪他之时,与他并肩直面敌军之时,他心中便有了护她周全的决心了吧。
君兰终究有些担心,“甄臻姑娘不要想太多了,毕竟夫妻一场,他既如此护你,你切莫辜负于他,要好好活着啊。”
夫妻……
这两字如雪花般盘旋飞舞,充斥在甄臻的脑中心中。意识里渐渐回响出一句句话语,当时朦胧,此刻却如此清晰——
——甄姑娘……叫你臻儿好吗?初次见面,呵,便像是要永别呢……
北尚马蹄声渐进,他笑容有些苦涩,带着征战沙场的洒脱,也带着初识儿女情的难舍,如是说。
——娘子……都没能听你叫我一声夫君,有些遗憾呢……好好,不叫不叫,你别生气啊……定亲至今,我也没送你什么信物,这个给你吧,刚刚刻好的……
敌军包围之中,他重伤之下,仍气定神闲,将一块刻着字的暖玉挂在她胸前。这番说话差点没将古纳尔气下马来。
——臻儿,真是个聪慧勇敢的好姑娘,咳……就是性子有些烈,改一改吧,不然容易吃亏……
他劈手夺下她欲自尽的银钗,又点了她的穴,抱着她向黄河跃去。在空中忙着将她手脚身子都护在自己的怀抱之中,嘴竟也不闲着。
——娘子真美……咳咳……虽然很想独占,但是,咳,女儿家最好的时光就这几年,回头……咳咳咳……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记得别再找我这种武夫了……呃,其实像为夫这么,咳咳,这么英武俊秀的武夫你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还是不肯叫夫君么?哦,我忘了,你被我封了穴道……
河水刺骨,水流湍急,他们接连跌下了几个瀑布,无法呼吸的她脑子渐渐混沌起来,半昏半醒间似乎听到他这么几句话。
……
掌心紧握那块暖玉,摩挲着那四个字,她已泣不成声,只对着棺木中的男子断续的念着,“夫君——夫君——”
——夫君!我如此叫你,你可听见?
——夫君,那日我趁北尚撤军赶至战场,远远望见马背上你英挺的背影,便想这样对着你大喊。
——夫君,古纳尔死了,你……你有宽心一些么?
——夫君,你是我的夫君,是我一个人的,不知有多少女子羡慕我呢!
——夫君,曾经沧海难为水,你也说了这么英武俊秀的夫君我到哪找第二个!我不要嫁人了,不嫁了!
……
昔年闻君陷边城,
三百里,尽才情,
一计惑敌退兵,
人未见,此心已倾,
一世缘定。
飞流欲没双俪影,
却难掩,死生情,
相逢奈何匆匆,
只一眼,百年已凝,
再难动情。
------题外话------
还没抓虫……
还是没写完=。=!
好晚了,睡觉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