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珍宝阁,醉一行人走进人烟居,宽阔的厢房内已摆好了一大桌的美食,全是人烟居最出名的特色菜式。厢房的正东方,是一面极大的雕花窗户,透过窗户,正巧可以看见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湖泊。
临湖而居,水光山色,人烟居食美景美,也因此成为刖城最负盛名的菜馆。
醉细细地品尝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那一刻,她确实感觉到了巫珠的气息,虽然淡而弱,却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属于巫珠的气息,而醉她,也十分肯定,沈琦瑶的那块黑玉,并不是巫珠。为什么说十分肯定,这,是她的直觉,强烈到不可忽视的直觉。而她,一直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既然不是巫珠,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那就是——那块黑玉曾与巫珠接触过,因此沾染了少许巫珠的气息。
醉低着头,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虽然还没有找到巫珠,但至少已经有线索了不是吗,而且,可以确定巫珠确实是遗落在这个时空的。那么,找到它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坐在对面的姬绝焰,从醉走出珍宝阁那一刻就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看见现在她脸上的神色,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然后装做不经意地一问:“醉,沈琦瑶的那块玉佩……我是说,其实你想要的话,我那里也有几块上好的黑玉。”
醉将翡翠丸子夹进了千岁的碗里,看见他回以明亮的笑脸,眼中一柔,然后才抬眸,瞥了一眼姬绝焰,道:“无妨,只不过是想看看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罢了。”
“那……结果呢,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御九霄放下手中的筷子,望进那双深黑的眸子,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不是。”醉并没有去看御九霄,而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明知那是成年旧事,是当时年少的轻狂与不羁,他觉得问心无愧,然而,却在醉对着沈琦瑶和他们说出那番话时,突然衍生出一股不安。醉她,会不会对他有看法……她,是否会介意……这一刻,他心中以往的骄傲和问心无愧,竟让自己觉得可笑……
醉是敏感的,所以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御九霄眼底的焦躁,但同时,醉也是冷智的,巫族的人最不缺少的,就是冷淡和理智,从某些方面来说,巫族的人可以比任何人都残忍,那是一种冷漠冷清的残忍。
醉的冷漠冷清针对的是陌生人,是她觉得无关紧要的人,而御九霄,是她该在意的人吗?醉的眼里有着深思。缓缓扫了一眼姬绝焰他们,眸中透出了然,该是在意的吧……他们,是朋友吧……
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丝帕擦了擦嘴,然后端起旁边的温水饮了几口,醉的眼中透着认真:“九霄。”
“嗯?”听见她的叫唤,御九霄的眼里快速地闪过一抹亮光,嘴角不自觉地含笑。
“可否告诉我,那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黑眸中没有他以为的不满和介意,御九霄心中既是放松,又有些失望:“那玉本是进贡给皇帝的贡品,后来因为无意中救过大皇子一命,皇帝赏赐下来的。”
“皇宫吗……”醉低喃,转而问道,“是你们的国王住的地方?”
“国王?”姬绝焰怪异地看了醉一眼,想到什么般,了然轻笑,“国王是你们那里称呼皇帝的么,国之王者,很贴切的叫法,嗯……皇宫确实是皇帝皇子们住的地方。”
那巫珠是在皇宫里吗?醉轻抚着茶杯,敛着眸思索着,啊,国王住的地方……不易进去吧……“那,皇宫……在什么地方?”
烈阙和姬绝焰不着痕迹地对视数秒,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烈阙回答道:“在南铭。”看醉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烈阙又说道,“南铭是离朝的国都,离这里很远,从刖城到南铭,马不停蹄走官道,加上中途不休息的话,也需要近一个月。”
“是因为那块玉吗?”姬绝焰看着深思的醉,问道,“和你要找的东西有关?”
“嗯。”醉点了点头。
“小醉的意思是说,你要找的东西有可能在皇宫?”一直不曾开口的君玉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茶杯。
醉瞥了君玉狩一眼,淡淡道:“也许吧。”
一直低着头吃东西的千岁突然抬头道:“阿月要去皇宫吗?”
转头看着千岁,那琥珀色的眼中有一抹焦虑,醉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是真的很喜欢,“还没有决定。”
“可是……”琥珀大眼一黯,浓密的睫羽盖住了眼里的流光,“阿月,我听说皇宫很危险……”
醉虽然从来不曾接触到政治的黑暗,但从小到大她浏览过的书籍,却是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的,加上她的聪慧和理智,因此她也是有一些自己的见解,更没有受书中知识的限制,而变得死板或是照搬硬套。她知道,人界的政客大概是最复杂和富有心机的,所以她从没有打算与那样的人有过多的接触。但是……
扫了一眼姬绝焰等人,醉在心中叹气,和他们相遇并且相识……也许只是意外中的意外了……要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她早就知道姬绝焰他们不简单,他们若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什么名门望族,而这种人,恰恰是最有可能与政治挂钩的人……现在关于巫珠的线索就在皇宫里,她是想避也避不了的,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千岁看着醉露出无奈的神情,有些着急地抓着她的袖子,紧张道:“阿月,可不可以不要去……那里面的人都不是好人……”
醉看见千岁因紧张而憋得通红的小脸,和旁边千秋红红的眼眶,知道他们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放下手中的杯子,安抚地拍了拍千秋的头,然后把千岁抱到自己的腿上,让他面对着自己。
“相信我吗?”醉眸中的坚定,一如当初面对沧海时的那般。
千岁一直觉得阿月的眼睛是带着魔力的,就像现在,阿月这样看着他,他就觉得平静了,安心了,那过往的惶惑不安被那眼中的坚定感染了,代替了,一种名为信任和依赖的感情越发深沉了,深沉到足以抚平那曾经刻骨铭心,却懵懂茫然的伤痛。
重重点头,千岁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阿月明白他对她的信任:“信!千岁相信阿月!”
醉微微一笑,摸着千岁细细软软的头发,眼中刻着一抹认真:“那……千岁希望我怎么做?”
阿月去皇宫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而那事情一定是阿月不可不做的吧……阿月如果去了,会有危险,他不希望她有危险,他和姐姐只有阿月了……他们不能再失去阿月……可是,阿月说,她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找那样东西,也是因为那样东西,他和姐姐才能和阿月相遇……那么,他该怎么做呢……
千岁仰着头看着那双深邃而清宁的眸子,希望从中找到他的信仰和勇气。
相顾无言。屋中没有其他声音,只有一大一小两两相望,和谐而温馨。千岁从那黑色的流光中看见了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柔软的,却也是坚韧的。
“我和阿月一起去,我要保护阿月。”
那一刻,小小少年的脸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那双琥珀色的大眼中写满了坚定和信任。他仰望着那一抹温软的月光,一瞬间成长。
既然离不开那抹月光,那便让他垫起脚尖,展开双臂,更加靠近天空。只为了,拥抱那一轮清冷的月。
醉颔首抵住千岁的额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微笑道:“如你所愿。”
在场的众人都看见了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霎那间,相同的想法涌进了他们的心头——为了那个笑容,用世间的一切去换取,怕也是值得的!
千岁对着醉灿烂一笑,转头拉起千秋的手,说道:“姐姐,以后我们一起保护阿月。”
千秋看了看千岁,又看了看醉,然后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嗯。”
姬绝焰几人看着那三人,都露出柔和的神色,至少这一刻,他们也是感觉到温暖的。
……
“小醉,可是皇宫怕是不容易进去的。”君玉狩若有所指地说道。而且,千岁说的并没有错,皇宫是危险的。
醉摸着袖口,没有正面回应君玉狩的话,反而问道:“你认为,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千岁仰起天真的小脸,快速地说道:“是个吃人的地方。”
性格较为直快的烈阙听完咧嘴一笑,赞赏地看着千岁:“哈哈,形容地很贴切。”皇宫,那个外表光鲜,内里却腐烂透了的地方,何尝不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君玉狩和御九霄也是对千岁另眼相看了起来。而姬绝焰则是用满含深思的眼,瞥了一眼千岁,然后盯着那个贴在醉身上的小鬼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不快。
君玉狩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姬绝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醉的方向,然后低垂着眼睛,摸着腰间的玉佩说道:“金雕玉镂,玄机暗藏,大抵,也不过是一个华丽的牢笼吧。”
醉托着下巴,眼里深邃的光被睫羽投下的剪影遮住了。“华丽的牢笼?呵,真是形象的说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杯沿,淡淡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每个国家总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个人与人之间很近,但心与心之间很远的地方。很热闹,但更容易寂寞。在那里,他们选择了自己所需的,却失去了信仰,自以为知道很多,其实明白得很少。自以为活着,其实不过是仅仅生存着……”
姬绝焰听了醉的话,不发一语地斜倚在窗口,视线落在窗外的不知名处,然而眼里的细小波动和微斜的余光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人与人之间很近,但心与心之间很远的地方……皇宫么,确实是很热闹,但更容易寂寞……
姬绝焰低敛的眼睑遮住了眼中的那一抹嘲弄,却没能遮住嘴角那邪肆而带着讽意的笑。
……自以为活着,其实不过是仅仅生存着……呵,当真可笑,活了二十五个年头,却到现在才知道,他仅仅只是生存着,却从未真正地活着……
摸了摸胸膛,陌生的律动通过神经传进大脑,原来,这就是心脏跳动的声音,而他,却从来不知,他竟然还有心跳……
抬眸看向那个背光而坐的女子,窗外淡白的亮光洒落在她的身上,白衣泛着淡淡的光晕,乌黑的发丝也蒙着一层青光,明明该是圣洁至纯的洁白,却反而像是一个隐藏在洁雾里,神秘得不能解开的谜。
明明仅在眼前,却恍觉在天边。醉……你究竟是谁……姬绝焰一瞬间迷惑,耳边好似远远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却又那般不真切……
“大约,国王住的地方,就是一个自我的迷宫,许多人在那里走走停停,最终都要迷失自己的吧……那里藏着国王的秘密,一个天下人都知道,却又都不知道的秘密。而那个秘密,也许就是连国王自己也弄不清楚吧……一个世人都有,却都不同的秘密……”
醉看着千岁满脸的疑惑之色,淡淡地勾起嘴角,说道:“千岁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千岁摇了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抬着一张有着求知欲的小脸看着醉。
“那个秘密啊……叫做欲望……”
那个秘密,叫做欲望。仅仅只是一句再浅白不过的话,却是世人如何也不能逃开的梦魇。而皇宫,就是贮藏着最大欲望的迷宫吗……甘愿沦陷其中,最终迷失了自己……
而他们,就差点迷失了自己吗……姬绝焰他们紧紧握着拳,在对视了数秒后,齐齐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窗口的女子。
窗外阳光灿烂,天空碧蓝高远,有云流过。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醉转过身,看着已然明悟的他们,歪着头,弯着眼眸,道:“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好,这样,可以放心让我去皇宫了吗?”
姬绝焰他们看着醉坚定而自信的笑容,转而相视而笑。
欲望,自我的迷宫,而她,便是那世人中唯一清醒的一个吧。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