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死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明月夜，短松岗。
……
皓月高悬，虫萤浅淡。凉意沾衣，原来，已是夜深露重。
寂静，让这入暑的夜有了几分清冷的感觉。
梨树下，一抹清峻的身影英挺如松，月光清淡如水笼罩在身上，更添冷然的气息。
落寂的背影融进月色里，带着一种寂灭的茫然与肃杀。那仰月的姿势，究竟是在念着谁，又怨着谁？尖锐的利眸，挑起邪魅如丝，唇边勾着一抹嘲讽似的冷笑，苦涩、惆怅，悉堆眼角。
那笑，是孤傲自立的，是嘲弄世俗的，是蔑视一切的。然而，那眼底的怅然若失，又是因何而在。谁知？谁知。
青芒现，冷剑起，对月劈斩。风涌无数。
挥落处，花舞如雪。梨花的清气飘开，散作乾坤万里香。
细碎的花瓣纷纷落下，飘飘洒洒仿佛轻羽飞扬，落花中的身姿轻盈如鸿雁，气势凌然如飞鹰。翻腾舞跃，每一次挥剑，都仿佛带着淡淡金芒，每一次劈下，都荡起凄厉的风压，每一次旋身，都卷起飞花的狂风，优美而肃煞，华丽而霸气。
不经意的舞动，却分明带着凌厉的杀气。那近乎发泄似的狂乱的身影，分明压抑着什么。仿佛所有的愤恨，所有的怨怼，此时此刻，全化作了愤世嫉俗的狷狂和劈星斩月的凌厉。
恨，成了此时唯一的情绪。
殊不知，不远处的另一株梨树下，一双清冷而宁然的眸子，正淡淡地注视着半空中轻狂舞跃的人。散乱的气息，凌乱的剑气，癫狂寂灭的神情，哪一分，都尽数其眼底。
良久，站在梨树下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袖口，然后迎着月光走向一边的粗木桩做的简易木桌，低垂着的眸子，看不清楚情绪。
“谁？！出来！”
舞剑的人突然感觉到一股人息，未完全发泄出的情绪和被打扰的不悦全化作怒气，瞬间收势转身，指剑飞向突如其来的人。
剑气如风，划过处倦起疾风如据。而那人却淡定抬眸，顿脚而站，竟比此时的月光更清宁。微侧的脸，一半现在在月光下，一半隐在黑暗中。然而那双眸子，怎能让人忘记！
姬绝焰一惊，硬生生收回利剑，用力将剑甩到一边，方才排山倒海的剑气瞬间消弥无形。而那把脱手的剑在发出一声清啸后，深深地刺进了树干中，剑尾的余震未消，大力地左右摆晃，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回音。
姬绝焰立马稳住身形，急急上前，惊魂未定地低呼道：“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醉看着姬绝焰眉头的轻蹙，又盯着他的眼睛数秒，摇了摇头：“没事。”
听言，姬绝焰轻吁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醉，这么晚了……你……这样很危险！要不是我刚才收剑快，你差点……”
“绝。”醉平静地站着，眸光中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你乱了。”
姬绝焰身形一顿，薄唇紧抿，皱着眉无言地看着她。
周身梨花盛放，在黑夜里忽明忽暗。而她，就这么站在月光里，淡宁的眸子静静地述说着他心底深藏的伤痛和悲愤。那眸，是走过芳华缤纷的盛世年华，看遍烟云流转的稀世美景，望尽繁华落尽后的静默寂然。
如月的女子，静静的站在月光里，恰似静静地站在岁月的边沿，不经意间抬眸。于是，光华流转，云淡风清。
姬绝焰轻叹了一口气，不作一言地放开她的肩膀，转身走到旁边的树，拔出刚才那柄剑。背着月光，身影隐在了树阴下。
言语间，已不复刚才那般失态，他口气淡然道：“我没事。很晚了，去睡吧。”
醉看着那隐在阴影里的背影，手指轻轻磨蹭着木桌粗糙的边沿，声音柔靡而沉缓：“你听说过一种花吗？”
没有给姬绝焰反应的机会，醉盯着他的背影缓缓地用吟唱的方式，述说着一个没有情节的古老而深远的故事：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
低低柔柔的音在寂静的夜里弥散，像一张轻柔的大网轻轻地裹束着他，而他的心，在这古沉的音里渐渐安定，继而沦陷。他似乎看见了，经历了，体验了整个生命。轻描淡抹的也好，浓墨重彩的也好，幸福的也好，痛苦的也好，在古老的吟唱里，似乎生命中所有的对命运的愤懑，都渐渐沉淀为一种深厚而实在的力量。
他不知那安定人心的力量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脚步似乎在那声音的蛊惑下，缓缓地踩着月光走向了前方。
不知远方有什么……
姬绝焰站在醉的眼前，眼里没有往日里的傲气与张扬，狷狂和肆意，只有一丝淡淡的迷茫充斥其中。
醉抹着袖口，从中取出一支蓝色的花。
不用问为什么醉总能从袖口里掏出东西，而东西却没有变形损坏，甚至形体比较大的，也能被收在她的袖子里。因为，在醉成年的生日那天，沧月.凯斯送给了她一只空间手环。
所谓空间手环，就是可以储藏不超过手环空间容量的任何东西的手环。空间戒指、项链、手环，都是罕见稀有的东西，而醉的这个手环的空间容量正好是四个立方米，就相当于一个小型的仓库。
这对于醉来说，确实是十分方便讨喜的东西，因此也不离身地戴着。当然，醉来人界并不是旅游的，她所带的都是一些必需的东西，但大部分，不用猜想也知道是什么了。
对，就是醉最挂怀，最不能松懈的魔药研究。所以，醉的空间手环里除了几件她的衣物外，就全是一些古老典籍和施了魔法保鲜的花花草草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实验仪器和器材，以及一套她最喜欢的茶具。
但显然，姬绝焰并不知道这些，虽然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口。他只当作是醉家乡那边的一种奇门巧术了。
低头观察她手中那朵奇怪的花，他发现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花种。
叶大而粗糙，呈长圆形，花序松散，微微下垂呈喇叭状，宛如蔓陀萝花。星状的花型，蓝色带有白点，花梗是淡红色。不用细闻，便能嗅到浓郁的香味。
姬绝焰看完眼前这朵花，抬头疑惑地看着醉，然后伸手接过花细细观看。
“这是什么花？”
“玻璃苣。”醉退了几步，然后轻轻撑跳，坐在了木桌上，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双手撑着桌沿，双脚轻晃。一下一下，带起水漾的裙摆。
“有一条小河从遥远的高山上流下来，经过了很多个村庄与森林，最后它来到了一个沙漠。
它想：我已经越过了重重的障碍，这次应该也可以越过这个沙漠吧。当它决定越过这个沙漠的时候，它发现它的河水渐渐消失在泥沙当中，它试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徒劳无功，于是它灰心了，心想，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了，我永远也到不了传说中那个浩瀚的大海。它很沮丧地自言自语。这时候，四周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声音：‘如果微风可以跨越沙漠，那么你小河流也可以。’
原来这是沙漠发出的声音。小河流很不服气地回答说：‘那是因为微风可以飞过沙漠，可是我却不行。’沙漠说：‘因为你太拘泥于现在，所以你永远无法跨越我。你必须让微风带着你飞，这样就能到达目的地。’小河就问：‘那我该怎么做？’沙漠回答道：‘只要你愿意让自己蒸发到微风中。’小河听了沙漠的话，立马就拒绝地说：‘放弃我现在的样子，然后消失在微风中？不！不！’
小河无法接受这样的方式。毕竟它从未有这样的经验，让自己消失，那么不等于是自我毁灭了吗？沙漠又说道：‘微风可以把水气包含在它之中，然后飘过沙漠，到了适当的地点，它就会把这些水气释放出来，于是就变成了雨水。然后这些雨水又会形成河流，继续向前进。’小河想了想，问道：‘那我还是原来的河流吗？’沙漠回答：‘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管你是一条河流或是看不见的水蒸气，你内在的本质从来没有改变。你会坚持你是一条河流，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内在的本质。’
此时在小河流的心中，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自己在变成河流之前，似乎也是由微风带着自己，飞到内陆某座高山的半山腰，然后变成雨水落下，才形成今日的河流。于是小河流终于鼓起勇气，投入微风张开的双臂，消失在微风之中，让微风带着它，朝着大海的方向飞去。”
悦耳的声音很是和缓，也很是清淡。姬绝焰随着醉的视线看向了月空。
夜空的月亮，它与星辰共处，会圆会缺，时常隐在云里，映在水中，浮在树梢。它虽不能驱尽阴暗，却能给黑夜一份透彻的明亮，一份婉约的风情……就像这个眼前的这个女子一般……
姬绝焰默然回首，静静地看着醉的侧脸，一瞬间，心中平静如水，安宁的气息穿透过黑夜，成为心底能与悲愤和伤痛相抵抗的力量。
绝美而清冷的侧脸，精致的鼻梁，乌发垂落如瀑布。月光轻轻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四周，像是被月光包围，又像是要融入月光。一时间，他竟分不清，到底她如月光，还是月光如她。
“那最后……小河到了大海吗？”
醉转过头看着姬绝焰，淡然回道：“没有。”
很意外，他以为醉是为了劝解他而讲了这个小故事，但显然他理解错了。
“在还没有到达大海的时候，小河就变成了雨水，落在了一个长满鲜花的花圃里。”醉轻触姬绝焰手中的玻璃苣，“鲜花吸收了小河的水，而小河再也不能变成水蒸气，随着微风飞向大海。小河因此而感到绝望和沮丧，它开始咒骂命运的无偿和不公。然后有一天，花圃里出现一个少女，少女看着疯狂摇曳的枯败花枝，低低地问道：‘花，你们怎么了？’小河看见少女，欣喜地叫出了声：‘你能不能带我去大海？！’少女摇了摇头，摸着枯黄的花瓣说道：‘抱歉，我不能。你离开了，花就会死。’小河生气地大吼：‘难道我永远也去不了大海了吗！’少女奇怪地说道：‘为什么不一起去呢？’小河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就看见那个少女已经离开了。
一起去？和谁一起？怎么去？小河心里有太多的疑问。直到有一天它看见了不远处开出了几多新的花，才恍然大悟。于是，它就邀请鲜花一起去大海，而它愿意为鲜花付出它的水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鲜花从山谷里一路开到了大海。”
说完，醉直视着姬绝焰的眼睛：“命运总是充满了变数，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唯一可以不变的，就是心底的执著。”柔柔一笑，魔杖触及玻璃苣的一刹那，微微合拢的花瓣缓缓绽开，“在命运的无偿里淡定，在命运的不公里勇敢，在命运的阻挠中执著，在命运的困境中相持——这就是玻璃苣的花语。”
姬绝焰在她无双的眼眸里，在她绝世的嗓音里，在她清淡的微笑里，沦陷了……而他知道，那与小河一起去大海的花，就叫玻璃苣。
勇气与执著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