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是娃娃的脸,前一刻还言笑晏晏地撒着金灿的阳光,下一刻便怒气冲冲地下着倾盆大雨,丝毫不体谅将行之人的心情,他下得畅快,而行人只好对着这莫测的风雨为难皱眉。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在所有人无事可干对着雨帘发呆惆怅的不知不觉中,雨渐渐停了。天依旧有些阴沉,却逐渐亮了起来。乌云织出的暗黑幕布被硬生生的撕裂开了一道口子,仿若破晓的光束自那沉重的阴霾中倾泻而出,映亮了天地。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初晴的清新怡然,树叶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感时的落泪,晶莹剔透,带着雨后初霁的虹光。醉托着腮看着窗外,竟是看痴了。
沧月岛的雨下得总是平和而悠远,徐徐得下,徐徐得停,随意地如同信步游园的诗人,而从不在雨天出门的醉,又如何能见得这样一场气势磅礴的骤雨,就像是雷霆万钧的一声怒吼,像是积压已久的愤懑一瞬倾吐而出,酣畅淋漓,快意恣肆。
这样的人界,这样的一场雨,这样的雨后初霁,醉看着看着,便渐渐地喜欢上了。心境也变得越发平静,越发开阔了,连同一旁絮絮叨叨的交谈声也专注地听了进去。
醉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大谈朝廷如何如何,皇宫如何如何的落魄书生,见那一脸的愤愤不平和直率直言,醉心中嗤笑,然后平静的眸又看向了窗外,心愉悦恬淡,却依旧如止水般平和。
从旁边的谈笑声中醉得知,落魄书生喜欢读书,却迫于困窘的生活,紧巴巴地克扣着吃穿,拿着所有值钱的衣物去换了几本陈旧的书籍。谈起他引以为傲的学问,简陋的屋子里尽是那书生所绽放的异彩。周围纯朴的村民真心的夸奖和敬佩,让那张瘦削却年轻青涩的脸,再也掩不住得色,绽开一抹单纯而骄傲的笑容,那坦率而直白的喜悦却比那初升的朝阳还要明亮。
醉她也喜欢看书,喜欢收藏各种类型的书,不管是巫族的古籍,还是天界的圣书,还是地界的魔典,甚至是人界的图书,她都广泛地涉及。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还是教育的、医学的、治国的,抑或是犯罪心理的解读小说、儿童童话的科教故事,她都本着一颗平常的求知心去翻阅。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还是想要掌管三界的伟愿,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兴趣。
因为喜欢,所以阅读。醉做事情,从来都是从心而发,从不勉强自己。因为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所以她也从来不勉强别人。她记得有一古训言: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
大致上的意思就是说,位高者治国治人,都要有一定的尺度,过犹不及。
而这样的治国之策,几乎只要是读书人都能懂得的道理,但是醉却在这个人界碰上了一次又一次的例外。她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勉强自己,同时也勉强别人,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别人也不愿意做的事,难道仅仅是因为无奈吗?这个朝廷是这样,之前的沈琦瑶是这样,这个锁云山的官吏是这样,这些锁云山的村民是这样,甚至连姬绝焰也因为命运的无奈,也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命运,真的不可抗拒么?以至于如此之多的无奈……
醉心中轻叹,面上却是无甚表情,只一双黑眸格外清亮。微微偏头,醉的余光看见了那书生放在旁边的手,轻轻细细地抚摸着一本泛黄的书籍,怜惜而小心翼翼的姿态,宛若对待自己珍爱的姑娘般,洗得发白的干净袖口,一下一下地蹭在书页上,醉甚至能听见那细细的声响,宛若飘零婉转的落叶,义无反顾地奔赴大地的怀抱时,所发出的温情而顿重的声响。
醉微微抬首,感觉到窗外暖暖的光照进了屋内,照在了那一张张纯朴的脸上,越发显得那笑容明亮而耀眼,醉看着看着,然后缓缓地扬起一抹柔和的笑意。而窗外的乌云,早早的散了,再也不见踪影。
……
细碎的阳光自林叶间洒下,风移影动,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
在那些暂忘忧愁的谈笑风声中,醉没有惊动任何人,悠悠然地步入寨子旁的小树林里。指尖缓缓地滑过湿润的绿叶,未被阳光采集的露珠轻盈盈地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莹白的直线。
斜依在树上,修长的指间拈着一枚嫩绿的片叶,放在唇边吹奏。古朴淡然的江南小调随风隐约传来,传进了身后那几个悄然尾随的听者的耳朵里。
纯粹而干净的调子,没有任何的虚华,低低的、柔柔的,沁入听者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如一滴没有声音的水,洞穿心底最柔软的穴。一瞬间,什么都明了。
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一如那女子静静地吹着。
垂下的眼睑,纤长的睫毛覆住了女子一双烟水无波的眸。仿佛夏日轻舞的蝶,在掩住一汪清池的水草上,轻轻颤动。青瓷般的脸上,流转着平和而淡然的柔光。
一羽蝶,旋转轻舞。一瓣花,漫天飘洒。
风,吹起碎白的衣袂,荡起微微的一角。安静吹奏的女子,在微风穿梭的林间,散淡了一身的漠然,柔和了一脸的神情,仿佛栀子花瓣那样干净剔透,温情怡然。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那一刻,所有的尘世沧桑,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在那古朴的小调,和那女子脸上淡淡的柔情中,渐远渐去,终是化作了一缕尘土,随风飘散。
那一刻,成了他们心中的永恒……那一刻,他们在心中,为自己,也为她,许下一个承诺,一个永不悔的承诺——
来生来世,也让他们与她相遇,哪怕要在忘川等待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悠远的小调悄然止息,林间只剩下了风轻轻吹着树叶的声音,以及那些轻轻的呼吸声。醉将手中的绿叶吹向空中,然后,微笑转头,黑眸晶灿如星。
“他们说,只要能拿到悬赏令,那么就可以向皇帝提出要求。”
一语惊醒数人,连同林间的一切声响都好似瞬间归复,紧接着又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
依靠在树下的游听此,眼睛微闪,转而明了,看向醉的眼神多了分笑意。心中释然轻叹,一点也没变呢,总是这样不想欠及人情。只是这一次……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无声的温柔,对于他人,实在是致命的,只是这种致命,非指性命,而是……
若有似无地轻瞥了一眼身旁的几个人,游再次感叹,这种致命的温柔,可是为他吸引了众多的情敌啊。敛尽眼中所有情绪,游心中明白,却还是顺着她的意,问道:“那么醉儿想怎么做呢?”
醉尽管没有回答,但他们却是懂得的。从那些村民的口中了解到,这个国家的皇帝是个爱酒的人,为满足自己的酒欲,几乎每三年就会命人在全国张榜悬赏状,以寻得能酿出好酒的酿造师。而那些报名的酿酒师,若能酿出得到御酒世家——南王府的认可,并拔得头筹的,自然可以得到皇帝的赏赐。
当然,这种规模性的悬赏状出来不久后,就自发地组成了一场场的赛事。连那些地方官员也是前所未有地踊跃参加,他们一方面是为了皇帝的赏赐,一方面更是为博得皇帝的欢心,而积极响应号召,所以,这种全国性的赛事,说是官方性的也不为过。
能得到官方承认的赛事,所吸引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一块悬赏令,就意味着能谒见皇帝,更能向皇帝提出要求,这样的赏赐当然是大家争破了头也要去试上一试的。
而巧就巧在,这次醉他们正好碰上了这场违期三年的御酒大赛。喝过醉调的酒的梵天自然知道醉的水平,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参加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知道她的坚定不容置喙,他也没想过要置喙,而且,经过昨晚那件事,梵天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心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她想要,或是她想做的,他都愿意支持,甚至帮她做。然而他也知道,小醉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喜欢亲力亲为,做任何事都是有始有终的人。因此,他只想在她的身后默默陪伴和支持,在她转过身时,可以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这样,便也知足了。至于感情的事,他依旧不想强迫她懂得,只希望在今后的生活中,他都能相伴在其左右。而目前,她所希望的一切,他会尽其所能帮助她达成。
这样想着,梵天反倒是越发从容,面上的笑容也越发温柔了,被施以幻术的眼眸,隐隐约约还能见到一抹一闪即逝的蓝光。绣着浮云的衣摆随了风,轻轻地飘荡,一如天上的游云,带着明净怡然的况味。
不是没有看见沧月.游略带复杂的眼神,他只是不希望带给她困扰,在她什么都没有明白之前,一切的争执和拉锯都是枉然,这只会让她反感而已,所以,在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平静相处吧,这是小醉的希望,而沧月.游也是懂得的吧,所以才那样内敛着那深沉的情感,眼前这个笑得温和而意味深长的男子,散尽全身的疏冷,像是一枚高洁的青竹般的男人,明明是巫族最骄傲最冷智的男人啊……只是在她的面前才不自觉地柔和了神情,这都是因为她啊……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自己如此,沧月.游如此,那个地界最残酷的战将——乌列.冥,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是和他们一般无异的。在感情的世界里,谁都不能幸免,哪怕是乌列.冥——那个让三界都胆寒的,带着一身的血腥和黑暗的男人。
梵天他并不是不诧异的,乌列.冥给他带来的感觉太过于深沉和黑暗,以至于除了知道他的残酷和狠决的杀伐之气外,再难看出其他想法,而就是这样一个连魔主撒旦都要顾忌的男人,竟然在这一刻露出那样平静而柔和的神色。而他知道,乌列.冥绝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悄然而诡异地突然现身而出,这一刻,他竟然将自己的背部公然现于他人之前,这样明显的出神,梵天终究是低估了小醉在他心中的分量。
所以说,在此时此刻,醉的一切要求和她所希望的,没人会提出异议。他们知道,这群锁云山的村民是对了醉的味,他们真诚而坦率的性子让醉生出了些许好感。
而醉确实是想赢得那块悬赏令,至于她想向皇帝提出的赏赐是什么,到如今已是不言而喻了。放弃可能从皇帝那里得到巫珠的机会,这其中的得失,大约,那些村民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至于游和沧海这一干人等,自然而然是心知肚明的,但尽管如此,却没有人质疑,因为醉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知道,她有她的考量,再望及她那坚定的眸子,哪怕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们怕是也会支持到底的,更何况,聪慧如她,定不会做出什么肤浅错误的举动。
因此,大家尽管没有提出异议,但都不约而同表明他们的态度。
游看着向他走来的醉,一如往常地笑道:“醉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哥哥会帮你的。”
醉淡笑,轻声应答:“嗯。”
而梵天则站到了醉的身侧,低头望进她的眼里,眼中笑意温然:“那么小醉打算调什么酒?”
闻此,大家都以期待的目光看向了醉。冥更是想起了醉的忘尘酒和梨花酒,一丝回味闪过眼眸,轻轻化开了深蓝中的冷凝。
醉看着几人跃跃欲试的神情,又看见沧海干渴似得轻舔着嘴角,一丝笑意浮在眼里:“这个么……”几人的眼睛直直看着醉,眼神很是专注,然而醉思及什么,笑眸隐约闪着慧黠的光,缓缓地似犹豫地开口道:“嗯——还是个秘密。”
话音刚落,游便笑出了声,心中的期待更甚。他的醉儿,怎可令他失望呢。
“既然如此,那么醉儿可要加油了。”游说着便再自然不过地牵起醉的手,往山寨走去,“到时候可要见真章了。”
醉低头看了看相牵的两手,眼眸微闪,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应道:“哥哥拭目以待吧。”然后转头朝冥他们眨了眨眼,“一定让你们不枉此生。”自信,她从来不缺。
梵天看着她慧黠而自信的样子,轻轻地,温柔地,无声地笑了,笑得春风在此刻停驻,笑得百花在此刻绽放。而冥一如继往地将手放在嗜魂上,只是紧握的手此刻改为了轻轻抚摸,周身的寒气似被阳光照透,隐隐地消散了许多。一双冰冷的深蓝眸子似冬日午后,渐渐消融的冰蓝海面。
几人的身影相携离去,他们的身后,林子葱茏,阳光淋漓,色彩碰撞。生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揭开了下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