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散尽了。
乔君临没有注意到,从一开始,那个南鼎盛的皇帝便盯着她看了好久。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揣度,有疑惑,最后,是狠厉。
她没有看到,却被站在他对面的庄晏北,萧白羽和那戴着面具的君太子看的一清二楚。
只是那人仍不自知。
她静静起身,跪的时间久了,竟有些站不稳,身体晃了一下,被一双手迅速扶住。
那人看着她,柔声道:“我带你回家。”
她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我真的想回家了。”
那人为她轻轻抹去泪水:“我这就带你回去。”说着便要伸手去接在她背上的尹望岚。
乔君临倔强的侧过身子,不让那人碰:“我要自己背着她。我要带她回家。”她往前蹒跚行了两步,忽然又低声喃喃:“可是,尹姐姐,我要怎么带你回家呢,回家的路,在哪里?”
纵然她腿脚麻木,却仍是摇摇晃晃的行到宫门口,直到上了马车,她依然不肯放下尹望岚。
庄晏北叹了口气,眼里不知何时,已覆满疼色,轻轻道:“小乔,你这个样子,会让尹姑娘也不舒服的,你还是好好坐着。”
乔君临闻言,呆了片刻,最后还是乖乖的把尹望岚安放在车厢里的软塌上。
她把她扶好,伸出手抚上她的脸,摸到脸的边缘,又停住了手,柔声道:“尹姐姐,你再等一会,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地方,我就帮你把面具拿下来,我知道戴着这个东西不舒服,你再等一会,我马上就帮你拿下来。”
饶是庄晏北看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乔君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慧姑娘。
看来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早早的便把原本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换到了尹望岚的脸上。在宫里看到她一副失了神志的模样,他以为,她无法自救了。谁知,她只是失神一刻,下一刻便反应过来,随着他的话,漂亮的翻转了当时的局面。
他知道她现在很想替尹望岚揭掉面具,可是她却极力忍着,要到府才揭。他知道,她是怕路上人多混杂,如果出了意外,便会连他也牵连到。
可是她这般模样,却更叫人心疼。
一路上,她都不再说话,庄晏北知道,她需要安静,于是,也只是静静坐着,不去打扰。
云京城里风景最好的地段,建的是异常华丽的皇家驿站,专门用来接待外国贵族。
此时,驿站里,从一个房间传来极低极低的说话声。
那是南鼎盛王朝皇帝陛下的房间。
此时,那个高贵的皇帝,正对着一个黑衣人下着命令:“去查查那个人是什么出身背景,朕要快点知道!”
“是!”那人恭敬一拜,像个影子一般,突然就消失在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是那个引无数少女竟折腰的齐王。
那人闲闲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他仰头,喝尽杯中的酒,手中把玩着空杯子,喃喃自语:“你到底要干什么呢?竟引得皇兄如此,只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怕我会违背皇兄,杀了你……”
最最角落的一个房间,也有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
那人手中拿了本书,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什么。
许久,他把书合上,书的封皮已经很老旧,上面模模糊糊写了三个字,似是书的名字。
他的手缓缓摩挲上去,轻叹道:“是你,来了吗?”
驸马府。
大公主公玉姗脸色不善正在责打下人。
驸马走进去,轻轻揽了她入怀,柔声道:“姗儿,夜深了,早些休息,不要与下人置气了,伤了身就不好了。”
那公主终于扬起一脸笑意:“姗儿还以为,夫君定是因为尹姬伤心了。”
“为夫有你就够了,若不是皇后娘娘下了旨……为夫只是不能抗旨啊。”他轻叹一声,仿佛道出万般无奈与委屈。
公玉姗一听,顿时更加开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夫君心里有我,这事怨不得你,都是母后自作主张!”言辞里竟生出了对皇后的不满。
那人一听,微微一笑,眼里,是她看不到的寒光。
尚书尹府后花园。
一人在冷风中独坐。他的手里拿了个丝帕,上面一点朱红,似是陈年血迹。
夜风中,飘来一声破碎的叹息:“你何苦……”
不远处的下人丫鬟都面带疑惑,这个长的好看尚书大人,从来都是笑着的,怎的今天却如此失落?
贤王府的客房。
乔君临细细的帮着尹望岚一遍一遍的擦着身子。
她固执的不看自己的伤,她固执的不去浴房,她固执的让人搬来一个全新的、从未人用过的浴桶,她固执的不要人伺候,亲手为尹望岚沐浴。
擦着擦着,她的视线便模糊了。她伸手摸了一把,笑道:“尹姐姐,你以前曾说让我要记得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哭,你看,未见你时,我的眼泪干涸了这么多年,见到你,我竟然成了泪罐子,所以,你还要让我天天看到你,不然,我就又成了不会流泪的怪物了。”
“那年受了刺激,我再也哭不出来,其实你不知道,尹姐姐,我有多么想流泪,天天那样憋着也是很难受的呢,可是我就算挤干了眼睛,也流不出泪水。哪怕他们天天打我,我也总是哭不出来,我们在人前表演,只要一哭,就会有人多给钱,你拿的钱总是多的,可是回回都要分我一半,有时候,得的少了,你还要给我,结果你就挨打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难受的时候,我只想吐,却不会哭,我后来在想,其实那也是一种哭啊,那是我的肚子在流泪,因为天天吃不饱,它很委屈!嘻嘻。”
少女轻柔的擦着手下的肌肤,脸上还带着泪,却仰起一抹俏皮的笑,可是那笑,却让人心生悲凉。
屋顶上坐着的两个人,听到她的话,听到她的笑,都是微微一震。
那是什么样的过往?这般明亮的少女,怎会有着那般黑暗的过去?
“尹姐姐,其实那时你也很害怕,你也很孤独吧?我那时成了哑巴,会写的字也不多。其实我也很不错了呢,对不对?那个时候我才四岁,也没人送我去幼儿园,学的那些字还是我偷偷跟着邻居家的姐姐学的呢,然后就被拐进那个地方了,能写出那么几个字已经很棒了,对吗?比小优她们几个强一些,对噢,也不知道小优她们怎么样了,小优是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却被她们砍断了双脚,可是小优也好坚强呢,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屋里沉寂了下去。
屋顶上,萧白羽手中的酒壶一个不稳,差点从手里掉下去。他的神色十分复杂,满眼是震惊,是不可置信,是心疼,到最后,变成欣慰。
而庄晏北则是突然仰头灌进一大口酒,看似没什么表情,但是他紊乱的呼吸却出卖了他此刻心情。
半晌,听到屋里一声幽幽叹息:“我真希望,我们都可以过的很好很好。”
乔君临伸手把尹望岚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微微出神。
那一年,她在那场雨天的车祸中,与妈妈永远分离。
三岁的她,被医生带进一个空旷的房间,对她说:“小朋友,过去跟妈妈告个别吧,对不起,叔叔真的很努力了。你的家人还没过来,你先去跟妈妈说说话,好吗?”
她懵懵懂懂的走过去,看到一个白色的床单。
那个医生叔叔拉开那张床单,她一眼便看到妈妈苍白的脸,甚至有些浮肿。
额头上是一个狰狞的血窟窿,只是那血已经干涸,只剩下一个暗红的窟窿,看起来面目全非。
小小的她不能置信,她的妈妈呀!那么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这怎么会是她!?
她跑过去,两手撑在床橼上,用力一跃便爬上了床,她躺在妈妈的身边,小手紧紧的搂住她的身子,像搂着一块冰块。她至今还记得,她挨到妈妈时,竟冷的浑身颤抖,现在想来,那颤抖,是害怕吧?
外公外婆,舅舅们来的时候,她仍然在床上不肯下来。
后来,爷爷奶奶和父亲也来了。
她听到他们在吵架,他们没有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妈妈。
父亲过来看了眼,想要抱她下来,她却死死的抱着妈妈不肯松手。
她听到他们在争论她的归属。
谁都不要她,谁都不想要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是你们家的人,小临也是你们的人,领走!”
“他们既然离婚,就跟我们家没有关系,你们自己家的女儿生的闺女,当然归你们!”
她已经不太记得那场争吵他们还说了什么,她只记得,爷爷奶奶中途拉着父亲走了。
舅舅们气的狠,也想要走,却被医生拉住了。
最后,她跟着他们回到了外公家。
那是一处乡下,她在那里生活了不到一年。
她记得那一年刚过完年,她就被舅母带到了集市上,说要为她买好吃的和花衣裳。
舅母让她乖乖等她,她点了点头,舅母便离开了。
直到天黑,她也没能等来舅母。她在那条街上游荡了三天。
第四天,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她只觉的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被紧紧的夹在一个人的腋下。
地上仰起的尘土扑了她满脸,她就那样被人横夹着带走了。
满街的人,视若不见。
那是她的噩梦。她想,在她有生之年,她应该都不会忘记这场噩梦。
他们带她去的,是地狱!
而幸运的是,她在地狱中,遇到了天使。
她永远会将她搂在怀里,护在身后。而她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怀抱,是当年小小的她唯一的天堂,是她活下去的坚持。
那年,那一幕深深的刺激了她,她因此失声。起初,她还是会哭的,被打时也会嘤嘤流泪。只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不知怎么,她再也哭不出来。
她开始恨,恨她的父亲,恨她的舅舅,恨她所有的亲人,更恨拐走她的人,恨这些魔鬼。
是尹姐姐擦干她的泪水,告诉她不要只记得恨,要记得爱,因为她们要活下去,有一天还要逃出去,去过幸福的生活,可是只有恨,是不会幸福的。
所以她慢慢让自己淡忘那些恨,尽量让自己摆脱阴暗。
是尹姐姐告诉她,女孩子还是要爱笑,也要会哭,这样才有灵气。
所以,她努力的让自己的笑,但是即使最难过的时候,却终是流不出眼泪。
是尹姐姐告诉她,要相信美好,要有希望的活下去,要有梦。
所以,她努力的活,努力的让自己即使置身地狱,也不忘天堂美好。
不然,她想,她最终即使被救了出来,也会变成一个痴傻儿或者一个心理阴暗的孤僻患者。
“你给我的温暖,我还未及回报,你怎么能就这样再次离开我?”她喃喃着。
她抱起尹望岚,小心翼翼的帮她擦干身体。她的面容还是那般安详,仿佛睡着了般。她摸上她的唇,手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她知道,那里,有一截断舌。
她呜咽着将额头抵上她冰冷的额头。
她好感激她,那两年,始终在她身边,给她温暖,让她相信美好。
她会一遍遍教她写她们两人的名字,于是,她便经常在地上划出她的名字。
她有一年发高烧,她就把自己的饭偷偷倒给她,并且总是能藏起来一个馒头,在晚上的时候喂着她吃,可是她明明听到,她的肚子也在唱着空城计。
她们受罚的时候,她总是将她护在身后,自己挡在前面,她被打的遍体鳞伤,可是却还是会搂着她告诉她:“妹妹不要难过,姐姐不疼。”
乔君临忽然睁开眼睛,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青青紫紫,那么刺眼,那么狰狞,让人无法呼吸。
那伤痕恐怖,就像那年。
六岁的她,即使面黄肌瘦,可那双大大的眼睛却始终充满灵气。
而十岁的她,亦是清秀可爱。即使两人每天都脏兮兮,却仍掩不住眸子里的灵秀。
那天才是她人生中最昏暗的一天,那个事情,才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噩梦。她本来以为,流落到这里已经是地狱,却没想到,人的本性,永远是出其不意的可怕。
很多年后,她长大,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做娈童。
乔君临忽然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压抑着的痛苦,如受伤的小兽在嘶吼,听在人心里,只觉得仿佛也经历了她的痛。
那一年,她被团伙里一个喝醉酒的家伙忽然捉住,她满脸惊恐的看着那人。那人的笑很骇人,那人摸了她的脸,满嘴酒气竟然亲上了她。她恐惧的长大嘴,却发现根本叫不出声。那人在扒她的衣服,将她按在地上,她拼命挣扎,可是小小的身子哪里抵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周围好多小朋友都被惊醒,但却都只是惊恐的看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尹望岚被惊醒,见此情景,拿起一根铁棍便挥了过去。那人听到动静,连忙侧了下身,那一棍没有落到实处,却被那人夺了棍子。那人挥起铁棍就要打上尹望岚,乔君临忽然弹起抱住那人的胳膊,狠狠的撕咬下去,她发了狠,硬是将那人的肉生生咬下半块,另半块还在胳膊上晃晃荡荡,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那人痛极,大骂了一声,一棍子打在她的头上。她竟然被打的飞出去了几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遮了她的脸,流入她的眼中,所有的东西霎时都变成红色,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当年,卡车翻落水中时,妈妈的血,也是这样流进她的眼里。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走过去,因为她看到那人已经如发了狂般的在撕扯尹望岚的衣服,她听到尹姐姐的哭声,那么凄厉那么恐慌。她从来没有见到她的尹姐姐那般害怕过,她要去救她。
可是头越来越晕,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于是,她支起胳膊,一点点爬过去,她爬过的地方,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她终于爬到那个男人身边,她伸出手,却被那个男人一巴掌掀了出去,她明明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却还是不肯闭上眼睛,依然重新爬过去,依然被掀翻,依然爬过去,依然被掀翻。
她不记得自己爬过去了多少次,只记得尹姐姐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没了声音。
她从血红的视线里,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人,对她的尹姐姐做了什么。
可是,她除了能爬过去之外,再也做不了其他。
小小的她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原来痛苦就是宁愿让自己死掉,痛苦就是心上被人插了一把刀,那么痛那么痛。她突然发现,原来那些人用皮带抽她,用沾了酒的竹条打她时,那个并不能算痛。
当外面的警铃呼啸着由远及近时,她想,或许她们就要解脱了,也或许她们就要死了。
地下室的那些人都慌慌张张的跑出去了,她在一片混乱中爬到尹望岚的身边,像当初搂妈妈一样,紧紧的楼住她瘦弱的身体。
她没有动,她轻轻摇了摇她,她还是毫无反应。她很害怕,她以为她死了,她挣扎着起身摸到她的衣服,为她轻轻盖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和尹姐姐一起死。
当她有知觉的时候,她感到有好几双手正在试图分离她们的身体。
她睁开眼,忽然尖叫出来。她发了疯似的挥着小手去打掉那些手,她听不到那些人在说什么,她只知道他们要分开她和尹姐姐。
她尖叫,她发疯,她大闹。
尹望岚忽然弱弱的睁开眼睛:“妹妹,你有声音了。”
她愣了一下,扑向她紧紧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姐姐!”
尹望岚闭上了眼睛,她也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前,她似乎看到一个长的很好看的穿着警服的大哥哥,那个警察哥哥对她说:“乖,我们要救你和你的姐姐,你听话好不好,我们不会让你和你的姐姐死掉。”
于是她终于安心的睡去。
她从医院里醒来,别人都说她是奇迹,伤的那么重,却一直没有昏过去,血流了那么多,竟然还有力气去保护她的姐姐。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姐姐在保护她。
只是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公安局找到了她的父亲,通知他将她领走。
她不肯走,却被强行抱走,任她怎样挣扎都无用。
不想,这一别,竟真的是再也不见。
她长大后,有去那个城市的医院找过当年的医生,却无论如何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可她早已将她的容貌深深刻在脑子里。她相信,无论何时,她总能一眼将她认出。就如那天夜里,闪电下映着的脸,只一眼,她便肯定。
乔君临仔仔细细的帮尹望岚穿好衣服,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她用布巾轻轻为她吸干头发上的水,然后将她轻轻安放在床上。她自己也和衣躺在她的身边。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似乎又回到那年,她和她双双并肩躺在担架上。
那一觉醒来,是别离,只是还有希望。
如今呢?
------题外话------
唉,心疼,好难受。我实在不忍心写出诸多细节,我怕我会痛的不行。其实这本书我真的用尽全力,很早以前我就想将我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写一写,想写我的生活,大一的时候开始构思,那时自己没电脑,用别人的电脑写了20多万字,结果被那人不小心删掉,我真是想当场吐血,不过已经很感谢那人,毕竟占用了人家电脑好久,哈哈。后来,又是经过好多事情,让我也无心再写,如今,时隔五年,这五年又发生了太多太多让我崩溃甚至绝望的事情,一度让我觉得我已经到谷底,于是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回归最初,还是想一写一写,写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