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溅起万朵水花。云释心被这股力量一甩,意识在这一瞬间猛然清醒。她只觉四周都是水,双脚自是不停地挣扎,才发现这水恰好只没过她的脖颈,一颗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真是狼狈万分。
“哈哈……”岸上的大汉笑得前俯后仰,“阿心小兄弟,你方才是在凫水么?”
云释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到,这水竟然温润适宜。水面上隐隐蒸腾着几缕轻烟,整个身子泡在里面,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服得微微张开,而四周的水似乎又在流动一般,涤荡着自己的疲惫不堪和污秽不已的身体,让人觉得舒服惬意极了。
“阿心小兄弟,这可是天下闻名的千亭山活温泉,你就放心好好地洗上一洗吧!”
悦修呢?他在哪里?云释心正要问他,可岸上哪还有那大汉的身影?
烟雾缭绕间,她隐隐看到上游方向有个身影,一定是悦修。待收拾好身上的脏乱,她朝那边走去。拍了拍他的胳膊,那背影却还无动于衷。
怎么了?悦修为什么不理她呀?此时的她没有察觉,这个背影竟然比她还要高上一头。
于是她又用力晃了晃他的胳膊。
终于转过身来了!云释心刚要“发话”,却发现,眼前这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墨染的双眉在雾气里氤氲开来,竟让人无法不沉浸在他眉间的书香画意中。一双澄澈却冷淡的眸子如秋水般盈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清明。乌黑的头发浮在水面上,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明明是一番仙姿玉骨,却如孱弱病人不时捂嘴轻咳几声。
终于,这样的目光,这样出色的外貌,让云释心隐约想起一人来。在自己晕倒之前,似乎看到了从冰雪之巅亦或是瑶池仙境漫步而来的神仙少年,没想到在这里又看到了他,难道,自己已经被“臭死”了?
看到她这副疑惑的模样,少年眉梢一挑,淡然道:“这里是千亭山的地界。”
千亭山?这个地名好熟悉!云释心沉思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许久她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少年的袖子。
你有没有见到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孩?
一丝讶异在少年的眼中转瞬即逝,眼前的这个瘦小的男孩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竟然沦落到这般模样。他心中一软,语气也如这温泉水抚得人身心俱暖,“他洗好后刚走了不久。”
走了?云释心心里有些着急,去了哪里?
幸亏她面前的这位少年略通哑语,耐心道:“不必担心,想必姜叔叔已经将他安排妥当。只是这千亭山的活泉每次只能容一人沐浴。”
原来是这样,这千亭山可真是奇怪,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她和悦修大眼瞪小眼地看到彼此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肯定是好笑至极。自己可是他的哥哥呢,岂能在小辈面前丢脸?只是这神仙少年怎么也泡在这里?
少年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次方是用于消疲减痛的药泉。”
药泉?怪不得鼻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呢!这千亭山的温泉,果真神奇的很。饶是自己学了一年的医,只听阿公提过一次,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呢。知道悦修安然无恙后,云释心完全沉浸在接触新事物的新鲜感中。
一个多月来的身心折磨已经是她的极限,能这样身心放松地泡在温润的水雾里真是一番想都想不到的奢侈享受。虽然自己已经清洁干净,可是下车时呕吐的那个样子,难免别人不会嫌弃。于是悄悄地往后移了好几步。
云释心口不能言,又遭毁容,经过一次次生离死别后,虽有不少人可怜她,但更多的是无缘无故的白眼和鄙视。因此她年纪虽小,却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看得一清二楚,也比同龄孩子懂得察言观色,揣摩心思。
当下二人不再说话,却各有所思。
一直到日落时分,大汉才出现在岸上,“少爷,时候差不多了。”看到同在药泉里的云释心时,眼中竟闪过一丝讶异。什么时候自家少爷也愿意别人和他共用一池水了?
随大汉回到千家备好的房间,发现悦修正倒在床上睡得正酣,不忍心将他摇醒,云释心静静地坐在桌前,想着二人以后的出路。
汉州是绝对不能再回去了。幸好她在行动之前,在竹屋里给阿公留了一封信。只是王老伯的仇也暂时只能放下。那日路过街头茶庄听到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且不说这些是真是假,但她再也不能够装作毫不知情。况且,她只有三年的时间。三年能干些什么呢?未来的路不知如何走下去,摆在眼前的只有无尽的迷茫。
门帘微动,来人剑眉虬胡,虎膀猿腰,正是姜燮。他嗓门一向偏大:“阿心小弟,山主晚间特设宴邀请我们,你们快收拾一下吧。”
“这……”云释心虽然对他一直存有怨气,却是清楚造成王老伯一家含冤惨死不能全然怪罪于他。虽也帮助他二人出城,却也实在生不出感激之情。只是这次做客千亭山,沾了这大汉的光,如今人家设宴,他们也去的话着实有些不妥,不如拒绝的好。
大汉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心里也讶异她小小年纪竟能考虑的如此全面,不由对她更加好奇。当下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且宽心,山主是我的旧友。”
云释心知道再拒绝不好收场,越是便点点头。
云释心几人收拾完毕,由早候在院里的仆从带路,神仙少年和姜夔在前,云王二人随后,穿过几个宽广的院落。一路上行来,云释心二人仿若来到桃源仙境一般。
这山府本就座落在千亭山谷底,虽是深冬,这里却遍野百花盛开,群蝶曼舞,原碧涧清,林翠瀑流。瞻望四野,更觉山峦环绕,群峰秀逸,万景超然,遗世独立。
晚宴就设在府中的宣颐厅,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山主颇为重视这次的晚宴,倘若只是招待旧友,未免太过隆重些。只是云释心二人还小,哪里看出这里的蹊跷?
厅堂的布置端庄大气,连几石花木都透着几分名贵。堂前垂挂一副对联,字墨柔润,竟隐隐散着乌黑的光泽。
“好墨,当是上好歙墨无疑。”神仙少年淡淡道。
忽然,那对联突然无风自动,在空中急速得旋了数圈,劈头盖脸朝几人袭来,凌厉无比!
“少主,小心!”姜燮低呼一声,腰间的弯刀已经飞了出去,哗啦啦一阵撕响,那副对联已化成数片碎纸,缓缓飘落。弯刀回了个弯,正要退回之际,却看到本要坠落的碎纸却在空中转了数圈,又朝几人袭来!弯刀再次加入战斗,但似乎他愈费力,碎纸片就愈多,最后竟变成了无数枚细针朝几人袭来!
云释心二人哪里见过这等怪事,早就抱作一团,两颗心似乎要跳出嗓子眼,眼睛闭得死紧。
“姜叔叔,火!”相比之下,少年却是从容不迫,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姜燮恍然大悟,只见他大掌一出,气沉丹田,一簇火苗砰然出现在他掌心。细雨般的纸针正袭到这里,那火便如燎原之势将它们尽数化为灰烬。
直到空气里烟尘散尽,一阵掌声悠然响起,堂后缓缓步出一人,四十岁左右,儒雅俊朗,气度非凡,正是千亭山的主人千越。
“少主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千越佩服!”
少年面色依旧,淡淡道:“千叔叔过奖。”
倒是一旁的姜燮吼了一嗓子道:“你这千猴子,呆在这山上腻味了吧,竟敢在你爷爷头上寻开心?”
千越敞怀大笑道:“几年没见,姜老虎果真还是那么凶,让人害怕呀!”边说还边拍了拍胸口,惹得姜燮直瞪眼。
厅内灯火四起,一时侍女鱼贯而入,环佩叮咚,暗香浮动。转眼间桌上布满珍馐佳肴,琼浆玉液。竟有种说不出的暖意怡人,哪还有刚才的冷厉之气。
“这两位是……”千越的目光扫向他们,待看清云释心的面目后也是一怔,很快便淹没在眼里那抹变化莫测的幽暗中。
云释心二人被这一惊一变弄得不知所措,再加上本就见识短薄,竟有些胆怯。
姜燮正色道:“这两位少年乃是一位恩人的遗孤。千猴子,我劝你还是少打他们的主意。”
千越笑道:“既然是你姜老虎的恩人,也是我千越的恩人。自然要礼而待之。”
一番寒暄后,云释心几人先后落座,二人随着姜燮落座,千越和姜夔却分别坐在左右次座,而主座上坐的分明是那个神仙少年,除了偶尔轻咳几声外,倒是神色自若。云释心知道他身份不凡,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沉默寡言,本是主角,似乎这些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般。
云释心此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自温泉一别后,她自是想到了他就是昔日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孱弱少年。看样子似乎寒症未清,所以才来着千亭山寻医的吧。这千亭山虽美若仙境,却处处透着古怪,尤其是那个山主千越,让人无端地感到害怕。倏地,云释心想起了一件事,千越?
千越笑着看向身边的少年:“少主此番长途跋涉,心力疲惫,不如此番趁着养病,在千亭山多留几日,可好?”
姜燮刚要开口,少年却不急不缓地放下玉箸,薄唇微掀:“就如千叔叔所言。”
似乎终于得偿所愿,千越畅快大笑,举起酒杯道:“千越敬少主一杯,先干为敬!”
一旁的姜燮闷不做声,眉头却似染了层霜。就连云释心都感觉到了他的不悦。
千越似乎并未察觉,依旧笑道:“少主连日里舟车劳顿,不妨放轻松些。”只听一阵掌声响罢,堂中央不知从哪里曼步而出八九名少女,无不粉雕玉琢,纤灵秀美。一阵丝竹声乘月而来,少女们轻纱飞扬,灵姿妙曼,个个静如月中仙子,动时却又似深海龙女。
虽然今夜的惊吓不断,但云王二人还是被这美轮美奂的场面深深吸引。反观那主座上的少年,却是一脸的漠然。
千越不动声色地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浓。
众人只觉一阵清风拂来,瞬间厅门大敞,一个手执洞箫的少女踏月而来,她浑身裹着月色,让人看不清容貌。只觉她每踏出一步都伴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和着那婉转的箫声无不轻雅悠扬,让人不得不去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双纤足。
箫声低婉沉吟,如耳鬓厮磨的一缕清风,又如无尽怅惘的一阵低吟,让人如痴如醉。堂中舞动的少女们早已无声退下。云释心已经完全沉浸在箫音里无法自拔,不知不觉中竟是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终于消散无音,堂里寂静无声。
千越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满意一笑。
“千闻香拜见少主、姜叔叔。”执萧少女已经缓步堂前曼声道。
璀璨的灯火下,她肤若凝脂,手若柔胰,螓首蛾眉,美目盼兮。虽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却已经亭亭玉立,芳华绝代。
云释心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也不由地被她的美所震撼。原来她的箫声不仅动人,人也是这么的美貌非凡。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朝主座上的少年望去,只见他脸上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淡然,竟然隐隐透着欣赏之意。就连身旁的王悦修也不断地嚅嚅着:“神仙姐姐……”
“千猴子的子女们果真都是才貌双全。”姜燮缓缓道。
“过奖过奖。闻香,少主初来乍到,不甚熟悉,日后你多陪少主四处走走,欣赏欣赏千亭山的美景。”
“是。”千闻香恭敬应声便退了下去。
姜燮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不错。
云释心和王悦修毕竟是局外人,席间除了吃、听、看,倒也无聊得很。二人勉强打起精神,接风晚宴终于在宾主尽欢后完美落幕。
少年拒绝了千越的亲自相送,在仆人的引路下,几人伴着清风明月,回到休息的院落里。这院落大得很,修缮得也十分考究。处处透着精致,却又不失大气。云释心倒是庆幸大家住在一起。虽然与这姜燮和少年不甚熟悉,但是凭着直觉,她认为他们并不是坏人,最起码要比那个千越好得多。
想起千越,心里还有一事未明,正要拉住姜燮问个明白,却不料身旁的姜燮早就不见了踪影,而她此时拉住的是……神仙少年。
感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子,少年明眸微垂,只见眼前的男孩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比划着手:这是哪里?
“贤英院。”
我不是要问这院子的名字!云释心急忙摆了摆手,又缓缓地比划了一次:这里是哪个地方?
少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千亭山。”
不对,不对,云释心有些焦急地挠了挠头发,这个到底该怎么表达呢?
在灯笼散发的薄辉里,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清雅的声音仿若风般从耳边滑过,“会写字吗?”
不知怎的,云释心竟然想起了那阵踏月而来的箫声,似乎也是这么低喃得令人脸红心跳。手指却已经不知不觉地一笔笔划过那温润如玉的手掌心,也似乎一笔笔不疾不徐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这里隶属哪个地界?”
不知她问这些何意,他道:“绵州。”
果真是阿公信里提到的绵州千亭山!千越!云释心只觉心里一下子挤入万道阳光,明媚得让人热血沸腾起来。阿公,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少年只觉眼前的男孩的双目瞬间迸射出一阵光华,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比起夜幕里的星光也毫不逊色。
明天将又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