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亭。
千闻香的目光再次飘过那空空荡荡的座位,终于忍不住道:“父亲大人,少主去了这么久,该不会……”
她出长在这千亭山,历经十四年的山中岁月,在父亲的教导和手足的陪伴里平顺喜乐。她才貌双全,自小便被千门众星拱月般捧着,哪里有过受挫的时候?直到昨夜晚宴上,她奉命吹奏了一首自己苦练多年而成的月下摄魂曲。迄今为止,除了父亲外没有人听此曲时还能够保持神智清醒。可是那晚,他清澈的双眸除了淡淡的欣赏之情外,波澜不惊。连她都不得不震惊,第一次起了征服之意。这一次,不再是听命于父亲之命,而真正为的是自己。
虽是父女,她却不明白千越的心思。他布下的守卫武功高强,即便是身怀绝技,哪有那么快就能将雪莲拿到手?此时他巴不得再拖延点时间,才能“人赃俱获”。
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树下,终于,悦修忍不住道:“少主哥哥,这么久了阿心哥哥怎么还没出来?我去看看。”
少年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不一会儿,悦修飞奔回来,他气喘吁吁道:“那里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阿心哥哥又跑到哪里去了?”
“哦?”少年语气平淡,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他没有任何不悦,只是那极致淡然的嘴角划过一丝苦笑。“悦修,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跟紧我。”
二人刚要往回走,就看到前方火光逶迤,千越率一行人朝这边而来。
少年敛了敛衣袖,“真是及时。”
千越看着眼前的两个一大一小的少年,心中的猜想更笃定。少主让那个丑一点儿的先拿东西跑路,自己装作事不关己,撇清干系。待到时机再会合。这么愚蠢的法子,也只有你能想出来了。哦不,或许自己还高估了你们,那些守卫如此厉害,你们这三个蠢货又怎会拿到雪莲呢?所以此时为了撇清关系,就让另一个去做替死鬼。
一定是这样。
“少主出来了这么久,我倒是担心得很哪!”千越语气里不再有之前的恭敬,意味不明。
“是久了些。扰了千叔叔的兴致了。”少年漠然道,千越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千越呵呵一笑,狭长的双目闪过一丝精光。“不知阿心去了何处?”
少年面露愧色,叹了口气说:“小侄惭愧,我命他二人在此等候,出来时却不见阿心踪影。”
千越扫过悦修,他瘦小的身子一阵颤抖,“阿心哥哥……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在此等少主哥哥……”
果然与他所想的一样,千越仰头一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嚣张:“少主,骗人可不是好孩子啊!”君宴,这就是你选的继承人?你看他年纪太轻,虽然之前也表现不俗,可终究是无勇无谋,这些把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绵延二百多年的流华宫,岂能坏在他的手里?
“千叔叔……”少年一脸忐忑,话语一凝。
千越看了他这副模样,更加确定心里所想。他阴冷一笑:“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我这千亭山就是为了取那千年雪莲来医治身上的寒疾,是也不是?”
少年一脸依旧不解:“千叔叔何出此言?小侄何曾患得寒疾之症?”
“哼!你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你得不了千年雪莲,就让那丑八怪去当替死鬼了吧?”他得意一笑,“不过区区一招‘引蛇出洞’,你就迫不及待地自投罗网了。”他一挥手,身后数十名身手敏捷的黑衣人立即向假山后面包抄而去。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些人身上,晦暗不明,“即便如此,千叔叔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出动千门三十二卫。”
千越听他终于承认,更加是肆无忌惮地说:“你以为对付你们几个不成大器的小童,用得着我千门三十二卫吗?他们可是流华宫的风卫!”
少年的目光沉了沉。连流风卫都为己所用,千越,看来你早就生了这谋反之心。脸上却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要造反?”
“亏你现在才看出来!”千越将他这慌乱的神色收入眼底,欺身近前,狂笑道:“君宴死的时候没告诉你?这流华宫的五大殿七大长老里,最要防的便是我千越么?”
少年摇摇头,似乎还抱一丝希望,“你就不怕流火殿的惩罚?”
千越玩味一笑,“流火殿?呵呵……”他刻意朝身后令道:“掌管流火殿的徐念何在?”
一个约摸四十多岁却身着红衣的健硕男子列步而出,他避过少年探究的目光,朝千越恭敬道:“门主,徐念在此候命。”
“哈哈哈……看到了吗?别说是流火殿,用不了多久,这流华宫上下改头换面,有谁敢惩罚他们的主子?嗯?”
还有你——
不管你有没有身患寒疾,都不重要了!本来他还在想,用千年雪莲做饵将他控制在手里,再加上时日一到,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闻香许配给他,他还不乖乖地为己所用?自己也不用背上那弑主夺位的恶名。可当梦寐以求的事情摆在自己眼前,巨大的诱惑足以令他改变初衷。谁都知道,在幕后操控还不如做个真正的掌权者!
他忍了多少年!将自己的雄心大志藏在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的装扮之下!他又盼了多少年!君宴终于死了,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从今以后,流华宫真正只听他千越一人号令。
他将手伸至少年面前:“流华令——”
少年敛目,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眼前的这只右手磨茧厚重,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根据这些茧的位置判断,他善使的武器是一柄重剑和星形暗器。
“你是在向本尊讨这件东西么?”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块碧玉令牌。
看到此物,千越两眼放光,哪知少年突然一笑道:“可惜,这件宝物是君叔叔临走前留下的,不可随意赠人。”转眼东西便被他又放回怀里。
“你……”到手的东西又被拿了回去,千越还没有被人如此戏耍过。这才琢磨出少年话里的意味,当下一惊。这气定神闲的样子,与初见他的样子,如出一辙。
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目,细细地观察着少年的神色。
少年默然不语。火光将四处照得通明不远处,派出去的流华卫正朝这边复命而来。为首的搀扶着一个少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脚步虚浮。
“想容?”千越疑惑万分,她怎么会在这里?事情似乎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
一流风卫上前禀报:“门主,属下等赶到的时候,千年雪莲已经不知所踪,密室里……只有三小姐一人。”
什么?千越不敢置信般地眯了眯眼,怎么可能?那里防守的可是真正的千门三十二卫。
“爹爹……”千想容心里闪过一丝惧意,“扑通”一声地跪倒在地。
“女儿不孝。都怪女儿大意,中了那丑八怪的计。”她把自己和云释心的恩怨以及支开三十二卫的事情说了一遍。
“啪——”一个巴掌袭来,千想容遂不及防地滚落至一旁。她捂着红肿的左脸,爬到千越脚下,“爹爹饶命,想容再也不敢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千越也顾不得少年在场,只觉心中一股恼恨无从发泄,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虽然他用这千年雪莲做饵,但并不表示他真的舍得给了别人!他的幼子千里柳还需要它入药呢!
千越腰间的长剑直指少年眉心,“我倒是小瞧了你,宁愿自己强忍那寒疾之苦也不露出蛛丝马迹。还不把那丑八怪和雪莲交出来!”
剑风袭来,悦修吓得躲在少年身后,瑟瑟发抖。少年依旧神色不改。
千想容强撑着一口气挡在他的面前,“爹爹不可!这件事不关少主哥哥的事情,是那个丑八怪在搞鬼!”意识像无法控制般,此刻她脑海中只余昏迷前看到的那行字。不错,这才是真相,她要告诉他们。
“她想借雪莲之效恢复容貌!让爹爹和少主哥哥两败俱伤!女儿亲眼所见,她在我面前……将雪莲一口口地吃掉……”
什么?众人皆是一怔,将雪莲生生吃掉?
“此话当真?”千越一把掐住千想容的脖子。
千想容吓了一大跳,可是看她爹恨不得把她掐死的怒极样子,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呼吸越来越困难,颤抖着说:“女儿……还能骗爹爹不成……”
这么说来,那个丑八怪并非听从少年之命,自己把雪莲给私吞了!千越狠狠地将她丢在地上,千想容本就虚弱,哪里还能受住如此惊吓,不禁昏了过去。
千越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堂堂千门三小姐,愚笨如此不说,就连自己苦心培养的三十二卫,不察不辨,还盲目地听之任之!自己好不容易布的局,让个小孩子给搅了!此事传了出去,岂不被江湖上的人取笑?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千越阴狠的目光扫过少年和悦修下令将眼前的这两个关进密室,亲自率众去了贤英院。
“少主哥哥,雪莲真的被阿心哥哥吃了?”黑暗中,悦修紧紧地抓着少年的衣服。
少年神色一冷,许久才听他道:“你与阿心在一起生活了多久了?”通过他这两日的观察,知道阿心和悦修并非亲生兄弟。
悦修冥思苦想,“去年院子里的牵牛花开的时候,有个白胡子的老爷爷将阿心哥哥送来我家,让他暂居一段时日。”
“你家?”少年奇道,原来他有家人。
黑暗中,悦修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家……我家在云城……普济堂……可是……他们全……死了……我好想他们……”
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阿心哥哥告诉他,不能哭,要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了下来,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可他终究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少年难以置信般一怔,“你爷爷是王延松?”
悦修哽咽着点点头。
许久后,少年始终淡然的声音竟然有些热切,“等我们出去后,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走?”
阿心哥哥不知所踪,悦修的心里充满惶恐无助。听到少年的话,他忙擦干眼泪点点头。
黑暗中,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沿着命运的轨迹真正地交遇在一起。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在未来的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创下了一个新的传奇。
夜半时分,二人被带回到贤英院里。此时贤英院内灯火通明,千门三十二卫、流风、流火两殿人马齐集院内,黑压压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千越端坐在厅堂内,眉头紧蹙,哪还有刚才的春风得意。
他身后站的赫然是那个文掩,此时他也恢复了本来的谋士装扮。他一眼就看到了走进来少年,神色复杂。
少年从容坐下,似乎并未感觉到屋内的沉重气氛。
千越向文掩使个眼色,后者干咳了一声,“少主,我等一时糊涂,冤枉了少主,以致生了不臣之心,还望少主不计前嫌。”
“哦?”少年不动声色,一副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门主已将那小贼抓住,他已经供认不讳。”文掩吞了口唾沫,之前怎么没有发现,面对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心底竟隐隐生出些许压力。但他如今也管不了许多了,把突如其来的这件事详细告知。
“魔教右使率众不知何时已不知不觉盘踞在谷外,为今之计,只有用流华令召集宫里其他三殿以及长老,速来救急。望少主能以大局为重。”
原来,那千年雪莲生长在西域雪山之巅,乃是魔教圣物。一年前正魔大战,双方损失惨重,而千越趁机而入将千年雪莲占为己有。
可近日里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到魔教耳中,凉州地处西北边界,魔教更是星火赶路,欲将遍寻十年之久的教中圣物夺回。自是群魔愤怒,来势汹汹,很快赶来便将千亭山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千越一心只想着做流华宫的宫主,将自己的得力属下千门三十二卫调到了谷里,不能及时掌握外面的情况,等他知晓时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听了这些,少年依旧神情淡然,“阿心人呢?”
文掩瞬间意会,忙叫人将云释心带了上来。
不一会儿,两个手下拖了一个瘦弱的小孩上来。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人已昏迷不醒,全身有几个已经干涸的血洞。
倏地,少年的目光冷澈斐然,道:“千门主就打算这样放过他?”
本来千越还怕他见了人后埋怨自己下手狠重,毕竟以他看来二人关系不浅。可如今看来,他似乎也不甘心自己被蒙在鼓里,千越的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遂道:“千越越俎代庖惩戒,本已不敬。可如今魔教不知如何知道千年雪莲在我这千亭山中,刚才放话让我务必交出雪莲,否则就将千亭山夷为平地。”他顿了顿道:“反正这丑八怪将雪莲吃了,不如就把他交予魔教,待向魔教的人说明原委,也是一条缓兵之计。”
少年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云释心,缓缓地点了点头。
悦修自是不允,哭喊道:“少主,不能这样丢下阿心哥哥……”
少年他紧紧地拉住悦修的手,冷声道:“阿心瞒着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背信在先,也不要怪我无义!”
悦修只觉手中少年食指微动,似乎在暗示什么,当下便不再哭闹。
千越和文掩看少年竟是如此记仇,不禁心有戚戚。立马又请罪表决心,将手中调动流风卫的执殿令牌立即献上,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以下犯上。
少年将令牌收好,笑道:“千叔叔果真会审时度势。可惜你这千门上下皆不听我号令,若不能派兵遣将,即便我叫来流华宫众,恐众有所不服。”
千越心里暗自悔恨,又在心里悄悄掂量着少年此举的用意,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眼前关键是解决千亭山之围。他一咬牙便交代身边的文掩出去传令。
“门主有令,今夜所有人员,皆听少主调度,若不遵命者,格杀勿论!”
听到门外的这声传令,少年这才笑道:“千叔叔上前,依安排行事。”
千越看他手里分明打开一张千亭山地理图,表情大异,暗道,亏我此前认为他是无用小儿,没想到两日的时间,他就已将我千亭山的地势险要摸得一清二楚。幸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少年将应付魔教的部署略讲一遍,千越疑道:“如此这般,岂不是将我千亭山置于无人守卫之下?”
少年笑而不语,却缓缓地将地图合上。
千越心里无由地一阵害怕,越加觉得少年深不可测,只好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