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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向我叙述故事的人,让我迷恋。
他由一开始的娓娓道来,到后面的激动,但总的叙述还算成功。
我对向小北,我更原意把他看成杏少,第一次由覃玉莲陪同,到我后来的只身一人,我对他进行了三次的访谈,最后一次访谈是在2014年的夏天。
这个过程相当漫长,我很担心向小北在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停止向我叙述,他在监狱里的叙述的故事,其中的地名和人名由于涉及真实,我做了改动,对于故事的情节及叙述风格上,虽然我认为连贯性不够,我还是如实照搬。
那个一开始骄傲的人,终于被时间拖得不成样子,他不愿修于理边幅,被狱方统一修理,但精神里再不愿打理,就这样一直拖。
我的探访和专心听他的叙述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也可以说是他自己一面回记忆一面鞭策自己活到出狱。
他的想法很多,包括他想去的地方很多,都在他向我叙述的故事中呈现。我们第后一次谈话是这样的。
我:“你现在还认为你就是杏少?”
他:“是的。”
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他:“你相信梦吗?”
我:“我做梦,但我不相信梦。”
他:“这有什么区别吗?我是说,假如你现在是在梦中,而你本来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
我:“我也觉得我不是此时之人,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时代,光怪陆离,充满诱惑,我喜欢自然,大自然,但这和你说的梦没有关系,我不认为我是在梦中,我有感情,有疼痛感,知道廉耻,诸如此类。”
他:“你有爱过的人吗?”
我:“有!”
他:“谁?”
我:“对不起!我不方便对你说。”
他:“跟你一样,我也有我爱的人,可是她不在这里。”
我:“她在哪里?”
他:“她在我梦的外面。”
我:“你是说你是在梦里?”
他:“是的,其实你也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对你梦外的事浑然不觉,或者全然忘记!”
我:“没有想过。”
他:“覃玉莲呢?”
我:“我想她已经跟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事。”
他:“你不认为你是在梦见她?”
我:“不可能,我跟你说,如果你再纠结在梦的话题上,我想我们的会面只能到此结束,我是唯物者,我知道地球起源于宇宙大爆炸,我知道我们是由猿进化而来,你所说的梦,就如同庄子说的蝶梦,一只蝴蝶可以做庄子的梦,庄子也可以做蝴蝶的梦,但这只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情感,我还梦见你飞翔,你能说你是鸟吗?”
他:“你不是鸟,你是一只狼。”
我:“看来我们这次谈话只能如此了,我不想跟你一个思想失去理性的疯子谈话!”
他:“你把我看作疯子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让你接受我们的谈话的一件事,假如你在我告诉你这两件事之后仍然无动于衷的话,我算放弃了!”
我:“你说!”
他:“你现在是在冰封时间的体验中,是吗?”
我:“什么,冰封时间。”
他:“你不会忘了吧,你是首起冰封时间的体验者。”
我:“我承认我被你的故事所吸引,但我认为现在就是现在。”
他:“你是不是有一把青铜短剑。”
我:“是的,那是我家祖传下的什物。”
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不曾看见那把青铜剑,但我知道那把剑的剑柄上有三个相交的‘S’的蓝色的印记,是这样的吗?”
我:“是的。”
他:“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够真实。”
他:“如果你认为我现在穿着与别人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菜品,睡同样的床,同在一个院子里活动,干着同一件事情,不准翻墙,不准恋爱,不准与异性同床,不准说与备忘录上相反的话叫作虚幻的话。我无话可说。我认为我现在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即使我们这些形同异类的监狱内的人向你们这些监狱外人讲叙我们渴望自由的感受,我也认为我们此时此刻是真实的。”
我:“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打算回去吗?”
他:“那你呢?”
我:“没有想过。”2
按照向小北的叙述整理成小说一直到向小北可以出狱前的一个星期才得以成型。
我整理向小北——还是说成杏少更能让人理解——故事的同时,按照这个故事中,走了很多地方,这也是为什么访谈和整理故事花了近一年时间的原因。我要走一下那个叙述故事的人走过的世界。
我去庸帝城北面的金溪。
在飞龙寨打望远方的峰林。
我去八座山,去索溪。
我开车去距离庸帝城50公里远的植城,方向是向西。
我后来去西安,郑州,朝歌。
我去九寨沟。
我去深圳,温州,杭州,上海。
我去丽江。
我费尽周折,找寻羊博士——死去杨博校长的日记。
我沿着庸帝城的北正街向南,解放路向东,在南门口找寻老房子,在人民广场看四只羊的雕塑,我后来坐在北正街那间叫作冰封向北的酒吧里。
我去了朝歌谷,从朝歌谷向北去了十里镇,在十里镇找寻CAD旅馆,然而没有找到,我后来在一家宋记旅馆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我去蓝特湖,我在蓝特湖边一个牧场上呆了一个星期,天气好的下午,我总是一个人,依在蓝特牧场上一处羊棚外的木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蓝特湖,以及蓝特湖旁边的那座像女人阴门的山峰。
这多少让我有些心动。
一个野外露营体验团,打着“从你的世界路过”的旗帜来到蓝特牧场,在距离我居往的牧宿只有一里路的草地上搭起了帐篷。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后来来到我住地羊棚旁,向牧场的主人,一个脸上像马桑树的老人买了一只成年的羊。傍晚时分他们在草地上生起了篝火,一个耳朵极其漂亮的女孩来敲我牧宿房间的门,我和牧场的主人一起受邀参加了他们的篝火晚会。
篝火晚会上十个年轻人,六男四女,他们围着一堆火,唱歌、诵诗。那个拥有漂亮耳朵的女孩后来跳了一支商歌摆手舞。我看着跳舞的女孩,想起了一首歌的曲子,哼了起来,然后大家喝酒,聊天、吃烤全羊。
我对这只被烤熟的羊的临终表情记忆忧新,他被杀死的时候目光诡异,所以整个篝火晚会上,我都不去吃羊肉。
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羊。
篝火晚会上,另外两个没有和我打过照面的年轻人跳起了一支滑稽的舞蹈,他俩自蹈自演,非常卖力,火光照着他俩的脸,直至晚会结束。
晚会结束后,十个年轻人睡在像香肠一样的睡袋里,距离牧宿只有区区七百七十步的地方。我坐在一堆残留篝火旁,拿木棍不停地拨弄火堆中的灰烬,直到繁星出现在浩瀚的夜空,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慌乱。
我认为有一种谎言,是在我和这浩瀚的星空之间。3
等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向我叙说了一年故事的人应该出狱的时候,已是仲夏。
我处理完一大堆账务,会计表格,文书资料,才发觉已经错过了向小北出狱的时间。我是应该作为他的朋友出现在他出狱的门口的,然而我没能做到。
我在向小北出狱的那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委实抽不出时间接他出狱。一年的时间,我和向小北已经成为朋友,但这种朋友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个一起睡过觉得女人,我没能去接他,这是实事。
向小北曾经对我说过,他除了拥有与他睡过觉得女人以及苦苦追寻的女人之外,只有一个叫作小猪的朋友,然而,据我所知,那个叫作小猪的人一直没有去监狱看望过向小北。我不知道原故。
向小北应该是在星期三那天出狱。
星期四,我接到小陌的电话,小陌在电话里说,“你知道杏少死了吗?”
“杏少?”
“你愿意是向小北也成,但他确实是杏少。”
“怎么死了,他不是才出狱吗?”
“昨天,我接他出狱,他本想你是会来的。我们在冰封向北的酒吧里喝了酒,他应该10年不曾喝过酒了,然后,我陪他去了天山,那是下午5点45分,我俩坐上榄车,如果再慢10分钟,我们就只能打道回府了。我现在想如果没有赶上上山的榄车该有多好。”
“你们去天山上了?”
“是的。”
“那他怎么就死了呢?”
“因没有下山的榄车,我们只得呆在山顶,就在一块写着禁止跳跃的石头旁,他向我说了一会儿话,便纵身跳下了悬崖。”
“他说了什么?”
“我要杀死杏少。”
“就这句?”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我更愿意把他看作是杏少了,虽然死去的人是向小北。”4
我挂了电话,驶车前往庸帝城,颇费周折,终于找到小猪。
我们在冰封向北的酒吧里坐下,我直截了当地对这个杏少的朋友说:“你知道向小北现在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我会知道向小北在哪儿?”
“向小北在监狱里的10年,你一直没去看他,如果是朋友,这很难理解。”
“你不防说说。”
“我认为只有一种可以,那就是他并非他,他不过是向小北的一种意念之物,我能这样认为吗?我认为这个世界上跟本就没有杏少这个人。”
“那那个死去的人是谁?”
“杏少,也说是向小北的意念,向小北一直想杀死他意念中的杏少。所以向小北整个监狱时的10年,你都显得无动于衷,有谁会对朋友脑海中的意念心存芥蒂呢?”
“算你能猜,但实事与此还是有些出入的。”
“你能说说吗?”
“事已至此,我不防说与你听,现在,向小北怕是已经回到了他冰封时间的原点,也就是距离此时10年之后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我差点忘了,向小北向我提到过那个午。”
“再等十年,我们一起去看看向小北吧。”5
告别小猪,我起身离开酒吧,来到街上。
街道有些弯曲,没有我需要的那种拐角。
有个拐角是在北正街的当头,转过解放路来正要过马路,这时恰巧有一首不知名的歌曲从CD店里传出来,似乎触动了我。
我伫立,行人像幻灯片一样从我的身边走过,特大的忧伤感向我的心口袭来,却并不是悲伤。
有时候梦见自己是另一个人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觉得自己正在重复另一个人的生命时。
人群一次次把我淹没,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却像是梦幻。
一个女孩在人群中向我走来。
“杏少。”女孩叫住我。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孩,似曾相识,却又认不出来。
“你忘了我吗?”女孩说着,用手指在我俩相距的空中画了个心形的弧线。
“苏小千?”
“怎么,你一直在庸帝城吗?”
“一直,只是已记不清现在是何年了。”
“现在是公元2014年的9月18日。”
“我觉得找你找了好久。”
“那,让我抱抱你。”
“现在,我可以抱你吗?”
“可以。”
“就在这儿?”
“就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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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这一个多月支持《幻灭王》的编辑和读者们,是你们给了我写下去的动力,今天,《幻灭王》就要完结了,希望是新的开始,重生,2014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