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殿下,女帝……尚未醒转。”掌灯宫人将未央宫中的宫灯一一点亮,心中疑惑不已又绝不敢多问,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又在柏侯奚的示意之下退出去。
柏侯奚手中的卷轴沉沉的落下。
夜色已然将这个宫包围在深深的黑色之中,未央宫中,一盏一盏的宫灯照亮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柏侯奚端坐在案几之前,重拾起卷轴的手,却怎么也握不紧这天下。
宗政被押在天牢之中等候发落,所有关于明德贵君旧疾复发请求御医前往救治的折子都被压下;古云之也老老实实的待在军中,与宗政相比,古云之真真是幸运多了,虽然一样是禁闭,但古云之尚有军医看护伤势,毕竟,他是为了救女帝而受的伤;毕竟,他与古云之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
后来的种种,都因女帝而有所转变。古云之,他军中第一将才,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虽是这样说古云之,可他自己呢。江山。美人。
心中忽而一叹。
女帝呀女帝。
为什么自她那次死里逃生的毒发醒转之后,一切,都有了这般大的变数呢。
起身伫立在窗前,窗外辉月生华,星空寂寥,给人无尽的冷然与寂寞寒凉,他想起女帝昏死之前与女帝的一战。
那是一个秘密,结界里酣战之中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好像也是某种未来才有可能发生的必然。他绝不会将此与任何人分享,也决不允许女帝真的有那般强大地一天,可以连他都不屑一顾的打倒在地。
除了他自己,有一些陈年旧事,绝不会被人想起。而女帝,恐怕也根本不知道,她在皇家校场打败过的无数少年中,亦有一个他。
他忽的丢下那卷轴,身形一晃,便前往长乐宫。他今日没有着那一身惯常的黑,而是一袭白衣,广袖一扬,一抹水蓝色随之而动,朦胧的宫灯辉映之下,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雷厉风行一向是他的风格,不需召唤自有大批的人前呼后拥是他的魅力所在。柏侯奚此刻其实很是不悦,他是来找自己想要找的人,为什么这群人总喜欢跟着他。
一挥手,一群人老老实实地停顿在长乐宫宫门之外,天尚寒凉,又是一场冷冻。
进了长乐宫,解下披风,他直直的朝女帝的内殿走去,高床软枕之上,明黄色的锦被之下,是他的女帝。
他突然神思恍然:上次她这般的昏睡不起,他不以为意的只当她要死了。这次,只觉得若她不醒,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为什么还不醒来?”柏侯奚柔声轻问,叫一旁的宫人竟一时分不清,这是在询问她们,还是在轻声耳语的询问女帝。
柏侯奚专注的看着他的女帝,一只手探入锦被之中,找寻她的手,脉息稳定;另一手探向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可她就是醒不过来吗。
明明那天最后胜的人,是她;明明那天受伤的人,是他。
一旁侯着的摇光流月互相对视,凝眉之下,流月嗫喏道:“太医说是无恙,似乎只是、太疲惫了,故而接连昏睡不醒。”
“哦?”柏侯奚不置可否,只是探向她额头的手,辗转不去,抚弄她的眉梢眼角,那双墨色瞳眸里,亮光点点,或许会叫人生出一种痴迷的错觉,可他这般骄傲的人,又怎肯去以如此柔然痴迷的目光去注视一个女人?
难道不该永远都是恃才傲物的吗?
烛火静静的燃烧着,映照出宫灯古朴诡异而又绚烂华美的纹路,可终究,这宫灯之闱,太过僻静。
若无烛火若无伊人,宫灯再美,也都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退下。”静谧良久,他突然冷然出声。
摇光流月踌躇不去,刚想开口,便被柏侯奚看过去的冷冽眼神冻的不敢往前亦不敢出声。好似方才还有柔情眸光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定然是她们二人看错了。
“诺。”齐声退下,空旷的内殿之中便又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为女帝掖好被角,柏侯奚的目光被女帝最喜欢在看书时偷懒的软榻所吸引。这软榻与他平素所见,其实都不同。
软榻两侧,一侧卧人,便是女帝每日闲闲的靠在那个形状奇怪的软枕之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捧着汤婆子,或是捏起一两块糕点,诱人的小小红唇,一小口一小口的咬掉,这个时候,她甚至是要把书也扔下的,另一只手也来帮忙接住糕点的碎末,小孩子般的不肯漏掉一点的吃的干干净净,再美美的喝上一杯摇光为其冲泡的香茗,接着,便又是去看了不知道是什么奇怪东西的书,如此往复。
有时听他说起一顿饭顾不得去吃,也是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地上的样子,而后便会自言自语般的唏嘘不已,道,饭是多好吃的东西,总归是吃一顿便少一顿,一天还只有三次,顶多加个夜宵,因为忙就不吃饭,就少吃了一顿饭,太可惜了。
想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柏侯奚暗笑着摇头,她这次昏睡这好几天,醒了之后饥肠辘辘的会不会觉得自己又亏大了,亏了好几顿饭呢。
尤为怕冷,若哪日极冷,是坚决不肯离开自己的软榻,手更是一下子都不肯放下汤婆子,明明一室温暖如春,也一定要喝热汤驱寒,嘴巴又叼,不是摇光亲手做的根本不愿意喝。不喜欢自己宫里的人在宫外守夜,但若是他派来的兵将,却又很乐意支使着做这做那,又连一碗茶都不曾给过,简直就是小气的很,很是坚持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他派来看护的兵将,就是那活该受冻受累的外人。
柏侯奚想到这里,捡起那书,嘴角却不经意的又勾起了弧度。
他一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夜晚,他也不过才刚刚由昏沉转醒,却已经因为另一个人,曾经视为敌人的人,而发自内心的,笑过了好几次。
只是专注的在想,可是这样的人,却会因为古云之与宗政,不惜打破之前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维系起来的和睦,与自己一战,那样的爆发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
为什么,她会愿意那样去做呢。
难道他的感觉是错的?难道她对自己都是虚情假意?柏侯奚想起她看着自己时的眼神,她对着自己时的笑颜,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假的。
可是如果不是假的,为什么她又会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跑出宫去?究竟只是因为贪恋宫外的热闹,出去玩闹一场就打算再偷偷溜回来,还是,其实她是想逃……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与她之间,插足进来另外两个男人、即使她是女帝啊,可也该只是他一个人的女帝才是啊。
自嘲一笑,又无可奈何自己现在心情跟想法。索性暂且不去再想。
翻了翻那书,还都是一些不入纲目的野史外传,净是喜欢这些没边没际没个正经的东西。
另一侧就是一个与软榻一体的案几,上边都是她的东西,某天突然心血来潮却只几下就完全没耐心继续下去的荷包绣线,一盘没吃完的糕点,画的乱七八糟的画。
柏侯奚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对她这些细枝末节都如此了解。
却被镇纸压住的一行隽秀小字给吸引住了。
粉色的纸笺,只有闺阁女子才喜欢这种东西。只见上边细细的小楷,工整的抄着几行小字:
居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高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唇齿之间品读,竟然有一点一点化开的美妙感觉。柏侯奚从来没有听说过布达拉宫这样名字的宫殿,更不知道拉萨街头,又是哪里。他忍不住瞧了一眼床上毫无知觉呼吸平稳的女帝,心里,因为这几行字,而却生出一点一点的星光。
最高的王,与最美的情郎。多么对立的两种身份。一种注定高处不胜寒,宫是他孤高寂寞的坟墓;另一种却注定风流多情,温柔乡是他的居所。
柏侯奚看着女帝,想了女帝以往近常的种种诸多,眸色与笑意,俱是深了。
收回视线,下边又有两行字,柏侯奚索性坐下了,也如女帝平素那般,懒懒的斜靠在软枕上,一手拿起那粉色纸笺,一手抱起一旁的汤婆子,继续品读。
依然是工整的小楷,似乎还有混合着女子所用熏香的淡然墨香,柏侯奚轻轻一嗅,心中升起淡淡的欢喜,只因鼻端还残留了一抹女帝身上惯有的药香,一如她的体香。继续往下看,轻然念出声来: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