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鼻孔中哼了一声,从翠叶手中接过茶盅,揭了盖儿闲闲地吹了吹里面的热气,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没叫人牙子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已经是开了大恩了,你这种浪货,有人能要你已经不错了,你还待怎地?别给脸不要脸。”说着,便侧过脸冲翠叶一努儿嘴:“去,叫个人去把这小蹄子的娘喊来。”
绿萼直挺挺地跪着,面如死灰,忽然两把抹干净眼泪,直勾勾地瞪着三姨娘,咬着牙抗声道:“姨奶奶这是铁了心要折磨我了?可我不是你曾家的家生子!又没有卖断给你们家,出了这个门,我嫁不嫁人,姨奶奶也管不着了!”
翠叶连忙冲她喝道:“死蹄子,真是造反了,竟敢冲姨奶奶大喊大叫的?!”
三姨娘挑了挑眉毛,摆手止住了她,倒是一点没生气,两眼只是瞅着绿萼,慢条斯理地笑道:“果然是我屋里出去的人,嘴头子上够厉害!没错,出了这个门我是管不着你了,可是你娘管得了你呀,你爹娘自会照我说的押着你去嫁人。”
“我爹娘又不是府上的奴才,怎么可能听姨娘的话把女儿卖给一个傻子?”绿萼仰天哈哈一笑,索性站起身,略带讥诮地直视着三姨娘
“唔,没错……可是你怎么忘了,你还有六七个弟弟妹妹,你娘还指望我提携他们呢,她不是一心巴望着你那大弟弟能到我们家绸缎庄上做事去呢么?豁出你一个人去,能给弟弟妹妹们换个好前程,我还额外送你娘一份陪嫁,你娘又不傻,这笔帐她不会算?”三姨娘轻抚着自己春笋般纤细的手指,笑吟吟地瞅着绿萼细声说道。
绿萼这才如同一个焦雷轰在脑袋上,整个人瞬间瘫软了。她扑通一声重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上前,绝望地攀住三姨娘的膝盖,满脸的鼻涕眼泪,哀哀哭求道:
“绿萼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才恬不知耻地想在老爷跟前讨个好,可老爷他正眼也没看我呀……姨奶奶就看在绿萼尽心尽力伺候了您这么些年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边说,边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三姨娘眼皮也不抬,只慢条斯理地喝茶,不耐烦地向外扬声道:“来人,把这浪蹄子绑到外头交给鲁嬷嬷。待会她娘来了,也不必领进来,翠叶跟她说一句就完了。”
众人齐声应了,便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将浑身瘫软的绿萼一径拖了出去,离得老远了,还听见绿萼在那里不住地哭号着,只是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了。
静娘作为没出阁的姑娘,原本不便于看见这种场面,但既已进了屋,也不好再出去,因此早就背过了身假作看那院中的风景。此时见屋里安静了下来,方转过身,重新向三姨娘略欠了欠身,口称:“打扰姨娘了,奉了太太的命,以后静娘就住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
三姨娘仿佛这才刚看见静娘一般,不咸不淡地说道:“哟,六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没吓着你吧?”因又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道:“我这人就是这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下作的贱蹄子们,最好老实本份些,惹着了我可就没她的好了!”她一边说着,那冷洌中又略带些暧昧不明的目光便在静娘脸上缓缓扫了一扫。
静娘只是微微一笑,不加评论。
三姨娘这里便嗔着翠叶:“怎么不给六姑娘看座?”,又骂春喜冬喜:“上茶呀,杵在这里做什么?”
屋里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倒茶的倒茶,搬椅子的搬椅子,一阵忙乱。
三姨娘拉着静娘在身边坐了,细细在她脸上端详了一回,目光灼灼,神情甚是复杂。末了方轻飘飘地似笑非笑道:“你跟你娘长得还真象呢……见过你父亲了没有?”
“还没有。母亲说,父亲公务繁忙,没在家,过两日再见。”
三姨娘便没吭声,过了半晌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不是说好把你安置在二姨娘那里的么?人少的地方不住,偏把人塞到我这里来,这安的什么心?明明昨儿我才说要把西厢腾出来给清娘作绣房的……”
静娘清秀的小脸上便隐现出一层红晕,微垂了头歉然地轻声道:“占了姐姐的屋子,静娘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听母亲说,府里的姐妹们年满十二岁就会搬到园子里单独分院住,静娘只能再麻烦姨娘两年……”
三姨娘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忽一眼瞥见静娘腕上的镯子,便拉过静娘的手仔细看了一遍,诧异地笑道:“哎哟,绿得这么翠,水头这么好的老玉,可是稀罕得很呢,这是……”
“这是四姨娘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是——父亲当初送给她的,所以……”静娘垂下眼帘摩挲着腕上的玉镯,借势轻轻抽出手来,安安静静地笑了笑,轻声道:“论理,我到三姨娘这里来叨扰,理应送些东西孝敬姨娘的。可是您知道我和四姨娘这些年的处境,实在是囊中羞涩,还请姨娘多多包涵……”
三姨娘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勉强打了个哈哈,不咸不淡地说道:“瞧你这丫头说的,我这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还要你们这么落魄的人孝敬?真是笑话!”
当下便放开了静娘的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锉刀一边修着指甲,一边头也不抬地闲闲说道:“庄子上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哪儿能跟府里头比?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你娘她犯了大错了呢?”
见静娘只是垂了头不语,三姨娘便眨着长而卷的睫毛,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你娘犯的什么错吧?”
“听说是因为她冲撞了父亲……”静娘扭头去看八仙桌上摆着的西洋来的座钟,神色间表示出对这个问题不愿意多谈。
“哈,冲撞?这是你娘跟你说的?”三姨娘饶有兴味地嘿嘿一笑,盯着静娘点头道:“说是冲撞,其实倒也对,只不过冲撞得狠了,临到死你父亲也不肯去看她一眼。他但凡对你们娘俩还有一丝一毫情意,你也不可能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就来了,你说是么?”
静娘站起身,向三姨娘浅浅地福了福,礼貌地说:“静娘来扰了姨娘这半天,只怕姨娘已经乏了。您歇着,静娘先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