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王宫,琉云殿。
只见一个女子赤足站在殿内,一身白衣拖曳在地板上,齐脚跟的黑发也肆意的垂在身后,恍若姑射仙人。
这个女子,正是和亲而来的将离。
望着眼前奢华的大殿,将离不禁哑然失笑,纵然金玉加身,纵是锦衣玉食,她也开心不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此丢失了。
“公主,您怎么又赤足?”宫女小喻惊叫道。她刚进殿门就看见了这一幕,这位余容公主已经住进琉云殿好几日了,可是她从来没有见到她笑过,反倒是自己一不注意就会看见她赤足站在殿中。
将离闻言轻轻蹙眉,却依然没有穿鞋的打算。因为只有这种从足下传至心里的凉意,才能让她冷却自己混沌焦灼的思绪。
只是下一瞬,她便听到那个宫女喊了一声“王上”,随即整个身子便陷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仰头便能望见穆子邺下颌冷硬的弧线。
将离只是瞟了一眼穆子邺,随即便悄悄用余光打量起小喻来。只见小喻俯身恭敬地立在一旁,眼底却闪过一道寒光。结合她刚才那声“王上”里隐含的激动,将离已经基本确定她进宫想干什么了。没想到济城一别,她还能在宫中再次遇到当初查府抄家时冒充丫头逃跑的那位小姐。
明明已经逃出生天的人,却还不辞千辛万苦摇身一变化身宫女小喻潜伏宫中,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报仇!
而她眼底的寒光与见到穆子邺的激动,更让将离笃定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竟然大胆地选择了与一国之君为敌,还以身涉险在防卫得滴水不漏的宫中步步为营,这让她不禁好奇,想看看这个女子究竟能不能真把穆子邺给刺杀了?
与此同时,济城一面之缘也让将离选择将秘密吞入腹中。当初她逃亡途中撞见“小喻”,两人互换身份各取所需,因为那日自己易过容,所以并不担心小喻能认出自己,所以今日她便当眼前之人只是小喻又何妨,毕竟小喻的死敌是穆子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她干脆将小喻直接提为自己的贴身宫女。
“你先退下吧。”穆子邺淡淡的吩咐道,同时也打断了将离的思绪。
“是。”小喻低头退了出去。
穆子邺稳稳地抱着将离,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种钳制,只见他大步走到榻前,随即将她放在了榻上,恼怒地盯着她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
将离不回答他,只是越过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眼神似乎望见了某种虚空。对于穆子邺,她采取的战略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回答我?”穆子邺一把抓过她的手,用力的握紧她的手腕,目光狠狠地瞪着她的脸!
将离吃痛皱眉,却依然不回答他。然而穆子邺却径自说道:“那一次受伤醒来便见你赤足散发从里屋冲了出来,焦急的为孤把脉、查看伤口,为何你现在不肯在这样对孤了呢?”穆子邺痛惜地看着她,十分不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离儿,原谅孤好吗?以后,孤会好好待你的……”
“王上没有错,不需要余容原谅。”将离冷淡回道。
穆子邺慢慢的松开了她的手腕,绝望的看着她,有的东西真的改变了。他得到的是楚余容,不是将离,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笑颜。
“离儿,孤带你去看芍药好不好?”穆子邺抬头看着她,期盼的说道:“又到了芍药花开的季节,孤还记得你在花丛中的模样,你知道吗,你让满园的芍药都失了颜色……”
将离苦笑着看着他,那几日的记忆,虽只是短短几日,却打乱了她日后的生活,而对于他,那两日又算什么呢?刻在彼此心上的伤,是说能抚平就抚平的吗!
何况,他都自称为孤了,却执意地称她为离儿,这岂不是最大的讽刺?这种人,在只允许自己不断前行的同时还要求其余的人都保持原貌在原地等他,真是无耻又可笑!
“我们同去赏花可好?”穆子邺期盼地看着她。
闻言,将离十分想笑,她能说不好吗?可是笑容扯到唇边,她却又笑不出来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何须询问她的意见,然而他真的问了,甚至言语中还有几许凄凉,这一场错乱的姻缘,折磨的究竟是谁?
曾经懵懂的欢喜,到如今泯灭成灰,她俨然将过往当成烟云,然而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心,于是坚持要让死灰复燃,那么最终究竟是涅槃还是焚毁?这其中,烈焰灼烧的又是谁的心?
或许,相遇就是一个劫。
而之后种种,不过是此生注定的纠缠。
穆子邺强横地替她穿起鞋袜——这样的强横,或是帝王的不容忤逆的傲气与威严,然而那样的举动,却又是一个男子简单得放下尊严的喜欢。原来不知何时,他虽故作骄傲,却已然跌落尘埃,在爱中迷失……
或许是在莳花馆不忍心乱的时候,或是在雪地里用言语故意激她让她恨他而选择活下去的时候,抑或是他们一起在黑暗的王宫中悄然潜进之时,又或是握住她的手亲自将匕首逼近自己的胸膛的时候……什么时候乱的心,什么时候动的情?他亦不知,只是回头之时,已然沦陷,不可自拔。
只见他伸手打横将她抱起,一路穿过大殿,穿过院子,出了琉云殿,来到御花园里。一干人等早已被他派人屏退,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打扰。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亭中坐好,然后自己坐在古琴面前,十指拨弦,为她弹奏一曲。
琴声清越,流泻而出。还是那一曲《梅花引》,还是第一部分。
熟悉的曲调在耳边扬起,此时的将离,心里却不复当年的心境。放眼望去,只见整个院子里都开满了芍药,芳香四溢,花香扑鼻。各种颜色的芍药都有,白色的素雅,红色的娇艳,黄色的高贵,紫色的神秘,粉色的娇柔……阳光熹微,散落在花间,投下斑驳的暗影,绿色的花叶,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好似绿海。将离移步向园中走去,看着眼前的繁盛的芍药,心里暗叹,宫里的芍药又怎么比得上竹屋的呢?被禁锢的灵魂,如何能开出灿烂明艳的花朵来?
“南四,你看它们,枝叶都被修剪成了人喜欢的模样,又有什么可赏的呢?”将离冷笑一声,也不待穆子邺回答,双手一撒,银针银线飞出,灌注浑身的劲力,翻身移步,银线隔断芍药绿色的花茎。
漫天花飞,花叶腾空而起复又跌落,蝴蝶惊惧的扑翅飞走,将离手下的银针却越来越厉,脚步越来越快!满园的芍药最后全部残败,花瓣碎裂的躺在地上!各种颜色纷乱交错,失了生命,坠落在地!
“离儿,你……”穆子邺看着眼前狼藉一片,没想到她对花都这么狠绝。
“它们开得并不开心,这样才是解脱。”将离淡淡说道,眼神冷冽,那一头青丝肆意的张扬着,衣袂飘舞,长身玉立,站立在满地落花中。
“借琴一用!”
只见她飞身而上,夺过穆子邺手中的琴,一个旋身抱琴飞奔出亭,随即席地而坐,白裙如花铺开在地,而她将琴至于膝上弹奏起来。
穆子邺看着坐在地上弹琴的她,面色冷峻决然,只觉得心里最后的希望都湮灭了。
琴声如飞瀑流水,响声如雷!又如刀枪剑戟铿锵和鸣!满地的落花都被劲力带得飞了起来,在空中翩跹起舞!第一次她用劲力带起花瓣,是为了给二人合奏营造浪漫的氛围。而这次,她只是为了宣泄满腔的不忿!穆子邺既然想用琴音唤起她的心,她便用琴让他看清自己的心!
“铮!”琴弦毫无预兆的断裂,将离的指尖被震伤。看着膝上的琴,将离不禁放声大笑,明明是笑声,听起来却无比令人心酸,里面满是对命运嘲弄的不甘和怨怼。
“将离……”穆子邺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若说为何是这样一番结局,恐怕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吧。她是在用琴音告诉他,她已经决定将他忘却,他们,已经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将离扔下琴大步离去,只留下一道决然的背影。
望着那决然冷傲的背影,穆子邺只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踩了一脚,践踏成泥!一股无言的愤怒与绝望同时涌了出来,他分明是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帝王,放眼天下,无论山河子民无不臣服于他!而他却连一个女子的心都无法掌控,并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他的帝王威严之上!一时之怒不可遏,心中痛斥着她的放肆,而因克制隐忍握紧的铁拳却又带着绝望的意味。
只见他站在满地残红中,像极了一头受伤而暴怒的雄狮!浑身笼罩着从九幽炼狱带来的诡谲的骇人气息,散发着令人畏惧生寒的冷意,周遭的温度都因此降到九寒天,将一切冰冻!
而那满地落花,繁华中却带着极致的哀伤……
“谁!”他厉声喝道。
是谁,惊醒了炼狱中独自煎熬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