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婕,你怎么来了?”白翊珏对着下方的女子问道。
女子足尖一拔,如蜻蜓点水,又如乳燕投林般,转瞬间掠过百二十阶台阶,奔到白翊珏面前,挑眉问道:“怎么,本将军还来不得?”随即转向白翊夆喊了声:“翊夆哥!”
“就记得你翊夆哥,怎么不喊我?”白翊珏不由得生气。
“我俩同岁,我为何要喊你?再说你打得过我吗?”女子亮出拳头,杏眼圆睁,十足的挑衅。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哼!”白翊珏冷哼一声。
“嫉妒!”女子撇过头,不再理会他。若换了平日,她定要与他理论不休,不过不是今日。
白翊夆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一声戎装的女子,不由得欣慰一笑,怜爱地问道:“天婕,怎么舍得进宫了?”
越天婕,北原国名将世家嫡女,与其兄之名同音,其兄长越天捷乃是白翊夆、白翊珏情同手足的幼时玩伴,更是公主白翊雪的指定驸马,只是后来战死沙场,这门婚事才作罢。越天婕从小和他们几人一起长大,交情极深。她也是个野惯了的丫头,自兄长逝世后便拾起了祖辈流传下来的红缨长枪,天天在东山大营里练兵,平日里怎么都见不到她一面,难得她肯主动进宫。
“没事,就是来看看翊夆哥!”越天婕露齿一笑,坦率而真诚。他的痛她明白,他们都曾失去过亲人,所以他们现在就是最亲的人。“还望翊夆哥不要太过伤心,振作起来,我和翊珏都会陪在你身边的!”越天婕伸直手臂,将拳头对着白翊夆。
见状,白翊夆也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她相抵。
两人随即会心一笑,然而细看,却能察觉到白翊夆眉头微皱。只见他目光深远,望向天际。他不知道,那已经离去的人,是否会在天上看着他们?
“翊夆哥,哥哥和雪儿在天上一定是幸福的!”越天婕抬眸顺着白翊夆的目光看去,她知道,翊夆哥肯定又在想雪儿了。她也是,很想很想哥哥和雪儿,但是她相信,哥哥和雪儿终于能够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
“王兄,天捷会好好对雪儿的。”翊珏看着白翊夆说道。
“嗯,雪儿会对哥哥好的。”天婕回应白翊珏道。
白翊夆思绪飘远,看着身侧的两人,想起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年少时光。
那时候父王壮志凌云、雄心勃勃,一腔统一山河的热血,满腹开疆拓土的抱负!他御驾亲征,率领着北原大军纵横南北、铁骑横扫整个中原大地。那时候,他站在巍峨屹立的父王身后,被那影子所笼罩,只觉得父王是如此的高大威武、不可战胜。
那一年冬天,父王封越天捷为靖远大将军,派他出兵东启。白翊雪,他同母所出的亲姐姐,北原国的长公主,当时强力制止父王出兵。因为越天捷是她深爱之人,她不忍他冒险,因为她不愿所爱之人沾染太多血腥。她恳求父王派其他人去,父王坚持不允,越天捷也对她说,男儿当志在四方,待他建功立业回朝之际,便是迎娶她之时。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生死永别。越天捷带着十万士兵突袭东启边关重城绥安城,却不料东启摆了空城计,来了个瓮中捉鳖,放水淹城,越天捷带着士兵一路突围,但终究寡不敌众,最后被敌军一箭射杀,死于乱马蹄下。
这一战,北原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这一战,北原锐气被挫,锋芒霎敛。
他还记得越天捷的灵柩回都那天,虽然那棺材里只有越天捷的衣冠,但整个葬礼还是隆重非凡。
雪儿并没有泪流满面、放怀哭泣,相反,她安静的望着送灵的队伍,远远地站在宫墙上眺望,就像当初等越天捷下朝时一样。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她不哭不闹,也没有言语。
灵柩停在大殿前,作为最高的荣耀,等待王上追思。
这时候,雪儿突然发疯了似的奔向父王,一把夺过陈邝手中的王诏。
“人都死了,封这些有甚用!你的铁骑踏遍中原、你的军队令天下胆颤,但是那又如何?母后病重垂危,你却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让她含恨而终!我恳求你罢兵言和,你却坚持不改初衷,让天捷惨死疆场、尸骨无存!你纵是有这天下又有何用?还不是依然无法守护妻子儿女的幸福,甚至,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亲手断送我们幸福的人,是你!是你!”
他还记得,雪儿直斥父王,当着文武百官,当着越氏一族,字字铿锵雪亮,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他还记得,被誉为雪彗公主的她柔弱的躯体里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居然敢公然指责那个神一般存在的父王。
后来雪儿被禁足在自己的凝雪殿里,被父王责令思过。
那天之后,父王暂停了三军的行动,让他们原地待命。父女二人陷入了僵局,雪儿坚持不肯认错,父王也不再过问有关她的一切。
直至除夕那夜,当他兴冲冲地跑去找雪儿喝酒时,却看见,那个冰肌玉骨的女子身着一袭火红的衣裙倒在梅树下面的雪地里。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她身上,映着她如雪的容颜。她的青丝铺洒,与白雪交相辉映,那一袭火红,还有身下的渗入雪中的红艳的鲜血,像极了树上的盛开的朵朵梅花……
“雪儿!为什么!”他狂啸,但是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再无应答。
雪儿曾说除夕是她和天捷初识的日子,红梅花开,白雪飘飞,很美。最终,她还是在这一天随他而去。
从那天之后,父王再也不过新年;从那天以后,北原收兵自守、不再图谋扩张;从那天以后,父王只守着北原,放任他游历江湖。他知道,父王在愧疚,父王把对母后和对雪儿的一切都弥补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无论做什么,逝去的人都再不会回来。而这件事,也被他们每个人尘封在心底最深处,无论是失去雪儿的他和翊珏,还是失去兄长的天婕,都一致地保持沉默,缄口不言。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的痛。
而如今,能够分担这痛苦的,也只剩下他们三人。
“天婕,翊珏,谢谢你们。”白翊夆转身说道。
“我们也一样,说什么谢不谢的!”白翊珏与越天婕异口同声道。
三人均释然一笑,陪着彼此站在风中,等待着暗夜的降临。
夜晚,白翊珏派了宫人送走越天婕后,就陪白翊夆守在北原王的榻前。大殿里一片死寂,榻上的人呼吸微弱,烛火颤动,似乎预兆着什么。
白翊夆望着榻上的父王,不知何时,他的两鬓竟已染风霜。曾经风华正茂的北原王,如今形容枯槁,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白翊夆一阵心酸,雪儿,你践行了自己的愿望,用一死换来了北原这些年的安定,父王,他也践行了心里对你许的愿,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护了北原这么多年。
“夆儿……”北原王嘴唇颤抖,只说出两个字。
白翊夆回过神来,“父王你醒了……御医!宣御医!”
“不用了……夆儿……”北原王微微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白翊夆,又转头看着白翊珏,声音微弱的说道:“夆儿,珏儿,你们一定要……要守护好家园,不是江山,是……家园,兄弟相互扶持,不要……不要同室操戈……我去见你……见王后……和雪儿去了……”白靖的手臂倏地无力垂下,双眼合上,气息断绝。
“父王!父王!”白翊夆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大喊,可是任凭他撕破喉咙也没有人回答他,就像雪儿一样,沉睡着不肯理他。
“王叔!”白翊珏痛哭流涕,这个最宠溺他的人,这个他最敬佩的人,真的去了……
北原国绥和二十九年五月初七,北原王白靖驾崩,二世子白翊夆即位,沿用年号绥和。至此,东启、南风、北原皆是新王,历史从此开启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