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她闭上眼睛,阻断了和她这个母亲的交流,既然已经明白了一切,又何不放弃这一切?
那粉红皱起的小脸,漠然若沉睡,可在众人的眼里,却崩得那么悲壮那么严肃,长长的眼角,慢慢沁出一滴大大的泪珠。
几个中年女人见状,悄悄抹了抹无声淌下的热泪,其中两个面孔精明的,疼爱而哀伤地望着她,那时候,闭着眼睛的她并不知道,她们在这个产房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们这一族的孩子,多有早慧聪颖的,两三岁便能认字读书,可是即便盛产神童,也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谁甫一出生便有意识,便能流泪,她们在看到那颗比珍珠更加贵重的眼泪的一刹那,蓦然灵光一闪——这孩子,说不定就是她们族每历经数百年才能诞生的一代明主!
“孩子……”床上本该称其为母亲的美丽少妇,忍不住低痛温绵地叫了一声,泪,从眼角溢出,一滴一滴滑下。
她被裹在一张柔软小毯中,满脸的胎脂还来不及洗去,看上去其实很难看,只那还未长开的睫毛微微颤动,小小的粉嫩鼻翼扇动着,白得脆弱的嫩肤,更让女人看得泪水涟涟,心酸难抑。
“娘娘,您再好好想想吧,小公主这等乖巧——”
抱着她的嬷嬷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明知公主外表娇媚,心却坚毅,不然哪能做一族的少主?
只是,一个做母亲的抛弃自己的生身孩子,就为了不让丈夫断嗣,真不知道公主的心为什么能狠到这一步——年老的嬷嬷叹息,难受,。
“不,你快抱出去吧,我不要再看,不想再看,再看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求求你了,嬷嬷,送她走吧,而且,不要告诉我把她送哪了,我不想知道……”
那女人慌乱地摇着手,字字如泣,生生地撕割着她的心,紧紧闭上双眸,那颗大大的泪珠慢慢滑落。
但——只有一颗,这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她只是一个婴儿,前世今生都没有做错什么,就算命运强给她最残酷的答案,也要看她接不接受!
也好,往后无父无母,没有亲人,世间也少了多少牵绊,她若是能活下来,就将前世没有做完的平凡世界梦慢慢做完,她就不信,她还能生生世世都那么倒霉?!
“嬷嬷……”
身后颤颤的声音阻住了嬷嬷的脚步,嬷嬷惊喜地回头,以为公主终于回心转意,她却听得出来这颤音里的百转千回尘埃落定——笑,淡淡泛起,也不知婴儿的脸上会不会显现——此生,她无须再认这自私漂亮的女人为母。
“咱们族里的女孩,都有一个名号,便叫她,叫她——寒香月吧。”
寒香月,月下疏梅,寒香彻骨,自生自灭,此世,女人是不打算认她了吧?
可惜,她并不喜这般柔情小调的软弱名字,前世的名字里,有一个‘轩’字,带着净朗的男儿气息,若苍松劲竹一般,风骨峥峥,常让闻名不曾见面的陌生人误作英拔男儿,待相逢,哑然失笑。
前世的她到底温柔慈和太过,今生,绝不愿再重蹈覆辙。
杀伐果决,谁能想到,她这让世人敬畏有加、让青史浓墨重笔的行止作派,竟是在襁褓中因此而形成。
终究,嬷嬷还是以她的公主为重。
墨黑的夜里,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她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知道夜空中一颗星子都没有,周围树影婆娑,安宁幽静,从跳楼到醒来,到发现自己变成婴儿,再到被今生的母亲抛弃,短短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直到此刻,她才寻到了一点心灵的平静。
长出一口气,做了一个安心的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吧。
嬷嬷将她放入一个木盆里,铺了几层防水的油布,来到宫后一条哗啦啦流淌的河流旁。
“小公主啊,不要怪老奴心狠,咱们族里的女子,自幼也是出门游历的,你权当出门早了点,公主不是不要你,而是爱皇上太深了,见不得他断后,小公主若能躲过此番大劫,请不要怀恨公主。”
放入水中的木盆,随着河流的方向慢慢飘离岸边,轻微地随着水波起伏着,潺潺的水声里,又夹杂着嬷嬷念经般的唠叨,伤心的哽咽,将记忆里奶奶慈怜低哼的摇篮曲,一层一层覆盖,推开,越来越远。
她紧闭着眸,乖巧若睡熟一般蜷在那锦绣的襁褓中,从方才知晓了女人的心意后,就不再睁开。
若真的见不得他断后,再给他娶个老婆便可,他要是故作矜持不愿意行房,一包春药也能搞定,可是,她宁愿放弃自己的骨肉,也不愿意其他女人分去丈夫的宠爱——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亲生骨肉,也不是挚爱丈夫,而是她自己。
而年老的嬷嬷,口口声声为了公主,貌似忠心,却连劝谏公主的勇气都没有,公主唯一的骨肉,也任由公主抛弃,连愚忠也算不上,也许,只是因为,对方是什么族的公主,也是这个什么国家唯一的娘娘罢了——没有人会真心来怜惜她一个才出生的孩子。
从高楼上跳下的一瞬,她曾突然想过,如真有来世,她不祈求荣华富贵,只求能生在一户和乐美满的人家,感受这一辈子都没能感受到的团圆亲情。
可真正投胎了,她才明白,人家是和乐美满,却与她无关,她永远只是一枚亲情的弃子。
在失望与希望的铜水中翻煮不休,最终熬出了绝望的浓烫。
睡梦里,颠倒命运,梦醒间,乾坤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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蹒跚的脚步,褴褛的身影,夹杂着一股恶臭,慢慢靠近河边,突然,那脏污的乞丐婆看到河边某一处金光闪闪,顿时,绿豆般的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来,脚下如同踩了滚轮一般,飞奔过去。
只见河边被树根勾着一个材质上好的木盆,木盆里盖着厚厚的防水油布,盆里睡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婴,仿佛刚出生并拾缀干净似的,头上连头发都还未长,雪白透明的小脸,挺挺的小鼻子,两道淡淡的龙姿眉影,平飞向太阳穴上,竟有着几分难言的尊贵之气,那闪动的金光,就是从女婴的襁褓上发出来的。
那襁褓却非一般,不知是不是那嬷嬷故意的,竟用了上好的金线绸缎裹了她,衬得她的小脸越发似一团羊脂白玉似的,她的头顶附近,还放了一把碎银,想是嬷嬷希望沿河的人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收留了她,可惜,这第一个看到银子的人,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嘿嘿,发了,这银子够我喝好几天酒了,还能去运至坊赌上两把,这小孩就让她自生自灭……咦,看上去这小孩长得还不错,我要是能把她养到十一二岁,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再把她卖给刘妈妈,岂不是又到手的一笔钱……”
不怀好意的人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算计着,襁褓中的小人儿睁开如雾如幻的乌黑眼眸,那冷静空洞的眼神,清晰地映照着一个婴儿绝对不会拥有的思想。
凉薄地抬起如雾瞳眸,看了看身边人,半晌,又静静地闭上。
将要在她身上发生怎样残酷的事,她知,也无谓。
今日我且沉沦,碧水青天一梦,他年谁问英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