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董乔最后一次去大使馆,取回了赴英签证。
八月十五号,董乔和江臣尧同乘前往机场。司机打开车门,江臣尧先下车去替她拿行李,董乔用手作成伞篷遮在头顶,刺眼的阳光照在空旷的机场上,眼底只有一片明晃晃的灼白。
这应该是记忆里最热的一年。
她看看手机,屏幕是安静的。没有任何人来送她,爸爸在前一天忽然临时出差,继母更不可能来送她。身边的江臣尧也只有司机随行,江老上了年纪,早就深居简出,他亦不在意。
“走吧。”江臣尧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熟练的牵着她的手。
刚走了两步,电话突兀的响起。
董乔愣了下,然后指着他:“是你的。”
江臣尧只得放开她的手,在她面前接起电话。
董乔百无聊赖盯着候机大厅的玻璃窗,停机坪上零星的落着几架飞机,也有正滑行准备起飞的,不知自己将乘着哪架远离这座城市。
“什么……?你再说一遍……”
董乔被江臣尧的声音拉回思绪,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江臣尧眉峰紧蹙,似在沉思。她果断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稳住局面……不管了,动用一切资源,能争取多少时间是多少……”他说着,忽然看了董乔一眼。
董乔不避不闪的迎着他的视线,可是江臣尧的眸子很深,她看不到底。
良久,他挂断电话,望着她说:“乔乔……”
“嗯,我知道,你去不了了?”董乔心里已猜了七七八八,也不想他为难。
江臣尧点点头,低声说:“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要是我没来得及赶回来,你就一个人先走,我会尽快赶到英国跟你汇合。”
“我在这等你。实在来不及咱们就改签。”她没正面拒绝他的提议,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班次改签的问题,既然两个人一起来了,就没理由一个人先走。
江臣尧是真的着急,来不及多想就带着司机走了。剩下董乔一个人,把行李挪到角落,摸出手机玩起游戏来。
手机的电量一格格消退,董乔握在手里的手机都发烫了,江臣尧还是没回来。她退出游戏,拨了个电话给江臣尧,手机铃声单调的重复,但始终没有人接听。广播里还在一遍遍的催促登基,她看看头顶的大钟,又看看候机室的门,叹了口气,看来是来不及了。
在机场办完改签,她独自打车回家。在出租车里她又给江臣尧打了一通电话,仍是无人接听。如果江家不是出了什么乱子,绝不会临时打电话把已经到了机场的江臣尧叫回去,可自己贸然前去,会不会给他忙中添乱?
思前想后,仍敌不过担心。车停在江家古老的大宅门外,董乔在中午十二点的毒辣阳光下站了整整两个小时,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里都透着令人眩晕的气味,每一束光线里都有无数尘埃在疯狂舞动。董乔对那一个夏天的记忆,如幻,似梦。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讨厌每一个夏天。
江家的管家容姨走在前面带路,那熟悉的背影曾在她生理期时站在流理台前为她煮酒酿窝蛋,如今冷硬得令她觉得颤栗。董乔苍白着脸跟在她身后三步左右,觉得那道弯弯曲曲的走廊比平时更为幽深寒凉。
董思武事发时,所有人都大为震惊,就连容姨告诉她时,连她自己都是不相信的。没有人可以想到一个小小人物能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大到能将一个企业拖垮,能将在海坪市雄踞几十年声望的江家陷入绝境。况且董思武与江守年私交甚笃,董思武是江守年一手提拔的得力下属,谁也没想过他会背叛江家。
董思武迅速被逮捕。而江守年就在刚刚召开的臣信高层董事会上突发晕倒,被送进了加护病房,至今仍未醒来。
难怪臣尧哥哥不肯见她。
董乔在日头底下晒了几个小时,头重脚轻的往里走,脚下一没留神就要摔倒。幸亏容姨回身托了她一把,与此同时,低低叹了口气。
她能来江家大宅的机会不多,宅门里的人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没人注意过她一个平民小丫头,只有容姨曾在她生理期腹痛难忍的时候,为她煮过一碗酒酿窝蛋。也只有容姨,在每次看到她时,会真心慈爱的笑。
她明白容姨为何叹气,可这件事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半分立场。错的是她爸爸,那就等于是她。
快到偏厅门前时,容姨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少爷在里面,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摇摇头走开了。
这里董乔来过好几次,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刚才在机场还缱绻难分的人,一转眼,她竟不知如何去面对。
她推开门,房间里没开灯,一片阴凉。他正支额在书桌上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音才抬起头,淡淡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你来啦?”
董乔垂着头默默走过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拉开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顺手把面前果盘推给她:“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对吧?”
果盘里是刚洗好的蓝莓。
她诧异的抬头,他正直视着她,居然还能挤出一丝笑意。
董乔一时怔愣,她想过许多情形,也许江臣尧会大骂她,叫她滚,又或者会冷淡凉薄的像对个陌生人一样对她,可没有哪一种,是和现在一样的。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跟他说对不起,请求他原谅,然后问他:自己能做些什么弥补?
不,其实她最想做的,是请求他高抬贵手,放过爸爸一命。
董思武犯下这种罪,几乎是死路一条了,如果他能念在昔日情分,放过爸爸一命,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江伯伯此刻还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她……怎么能开的了口?
千万种矛盾凌迟着她,在这一刹那,江臣尧冷不丁地说了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让董乔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松了,眼眶一红,急急低下头去,一串泪水顺着她的低头,滑落地上。
他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只是抬起手,掌心亲昵的抚摸着她的发顶:“怎么这么不听话,叫你回去,非要在太阳底下晒着。”
“我……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到我了……”董乔哽咽出声,就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憋得小脸通红,终于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对……对不……”
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头:“知道了,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