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贵妃归宁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栖霞城,但是对于越奴会去水月楼,百姓们还是讶异了一番——因着是庶出的缘故,兰贵妃自小便不受宠,虽然是江家女儿,庶出的身份却总是高贵不到哪儿去,而兰贵妃曾是水月楼歌妓的身份,更是不光彩,平日里若是有谁得了宠攀了富贵的,哪个不想把自己不堪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的?哪料到这个兰贵妃不但不避嫌,反而带着比回江家更喜悦的笑容去到水月楼里,这看似无心之举,却让江家脸上抹了一层灰。
对于越奴的到来,楼里的姑娘们自然是欣喜的,可是转念想到这会对越奴产生怎么样的声誉影响,一个个的却不敢过于接近她,仿佛生怕久经风场的自己会弄脏了她一般。
越奴怎会不知她们所想,却也深知手下的女子个个都是自尊要强的人,一味地解释拉拢,只会让她们更觉不堪,因此,越奴还是如往常一般向众人淡笑示意后,独自一人往浮生园走去。
许久未来静坐的浮生园,还是那般的清净和寂宁,以前越奴还在的时候,常常是自己来打理园内景致,因为于越奴而言,与其说这是一个园子,不若说是繁琐尘世的一处僻静,在这里,没有逢场作戏的强颜欢笑,亦不需要去勾心斗角些什么。
如今已是寒严的冬日,往日的绿色已然褪去,只余下池边点点的梅花开得明艳,恍然望去,如若春日里的桃花,染了满园的芬芳,清澈见底的池里落了片片柔嫩的花瓣,花瓣荡漾着水纹,宁静安逸的美好,越奴懒懒躺到池边的玉石上,一头青丝洋洋洒洒落在石上,红衫飘扬,长指捻了一抹花瓣含在唇上,品尝着清甜冷寂的芬芳。
忽然天际传来清脆的鸟鸣,越奴一怔,欣喜地张开眼眸,果然见一只玄黑的海东青自天际展翅飞来,随即落到玉石上折起了翅膀,弯了脖子亲昵地蹭着越奴,越奴喜道,“蝠儿,果真是你。”
蝠儿欢悦地叫了一声,将头更亲昵地贴近越奴的脖间,越奴被它蹭得痒痒,哭笑不得,“好了好了,蝠儿,别闹了,好痒。”
“公主。”身后响起一个清淡温和的声音,越奴转眸望去,只见莫以尘手中拿着几块生肉,含笑望着自己。
越奴笑了笑,“莫大哥。”
莫以尘走到越奴面前,摸了摸蝠儿的头,感慨道,“我还在想蝠儿怎么会突然飞回来,原来是公主回来了,这小家伙,还挺聪明的。”
越奴端详着蝠儿笑道,“看它这般精神,莫大哥每日都有在训练它吧。”
莫以尘点点头,眸色沉了几分,“蝠儿肩负重任,可不能再被轻易地射下来……”
想到当日惨遭段宿白箭射的蝠儿,越奴心里钝钝一沉,正色道,“今日我来,其实也正是想与你说说段宿白之事。”
莫以尘敛了笑意,垂眸静听。
长指轻柔地抚着蝠儿的羽毛,越奴沉声道,“如今太后一心想要拉拢各种势力,为十四王爷筹备夺位之事,当日我深陷沙漠,遇到了四王爷赫连玦,唐珏亦被他带走,太后失去了唐珏,必不会善罢甘休,我早耳闻她有心拉拢段宿白,只是苦于无法对他下手,段宿白之子段墨三岁有余,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加之江雪嫣贪图富贵,一心想将我比下去,陷入太后的圈套是迟早的事,如果段家沦陷于太后之手,我们就更加无从下手了。”
莫以尘静静听着,眸底沉杂着太多道不尽的情愫,“公主一向憎恶江家女儿身份,却为何归宁至江家?”
越奴微微一怔,眸底掠过一道冷寂的光芒,“江家能有今日繁华,全是江松柏卖女儿得来的,江家与段家之间有太多的牵葛,江松柏久经商场,心思诡秘,段宿白能年纪轻轻就任宰相,其心思也不容我们小觑,唯有先搏得他们信任,深入内部,才有机会将他们撕裂开,各自毁尽。”
莫以尘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越奴见他神色,便知他想问什么,莞尔一笑,“放心,此刻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不会害我。”说着,轻轻蹙了眉,“莫大哥,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莫以尘颔首,“江幼兰?”
越奴挑眉,“你知道?”
莫以尘点点头,“早在我们来栖霞城之际,我就将江家人调查了一番,然而江幼兰的存在,我却是前几日才发觉,江松柏将她藏得很深,可见对她另有所图。”
越奴冷冷一笑,“他是担心我是回来报复的,所以想把她送到皇上身边留条后路呢。不过那只老狐狸还不至于蠢到我还在皇上身边的时候就安排她进来,想必是见了皇上就耐不住性子了。”
莫以尘一怔,“那皇上他……”
越奴眸色一柔,轻轻道,“我相信他。”
莫以尘眸光一沉,没有再说话。
沉默片刻,越奴抬起头来,神色凝重,“怎么不见秋蓉?”
莫以尘锁了眉目,正要说话,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主子,我在这儿。”
越奴与莫以尘皆是一怔,回眸望去,只见秋蓉披着一件素色长衫,脸色怏怏,苍白清丽的脸庞挂着一抹勉强的微笑,越奴心头一紧,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秋蓉,你怎么了?”
秋蓉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前些日子出门买了些东西,不料受了风寒,主子别担心,过几日便会好了。”
越奴望着秋蓉愈发削瘦的下巴,蹙起眉心,“都瘦成这样了,叫我怎么不担心?”
秋蓉笑着正想回话,却脸色一白,转开脸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奴的心拧成了一团,沉声道,“巧安不是医术很好吗?有让她看过吗?”
秋蓉吃力地淡出一抹笑意,“自然是看过了,只是她那小丫头就爱夸大其词,说什么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哪里有什么心病呢?”
越奴一怔,眸色又沉了几分,缓缓松开了手,转过身去,“秋蓉,长离他……是被当今皇上流放到牯岭的楚牧王。”
秋蓉浑身一震,缓缓垂下了眼眸,“主子是想提醒我不要对他动情吗?那主子呢?主子口口声声说要为娘亲报仇,现在主子深受那皇帝宠爱,借他之手大可以顺利地铲除那些人,为什么主子迟迟不动手呢?难道不也是因为不忍心利用心爱之人去达到目的吗?主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去做到呢?”
“秋蓉,住口!”莫以尘低怒道。
秋蓉泪如雨下,哽咽道,“我好担心他,长离他……已经许久……”
越奴微微一滞,淡淡道,“他很好,你无需担心。”
秋蓉一怔,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越奴,“主子见过他?”
越奴缓缓回过身去,沉寂的眼眸望着秋蓉,不见丝毫波澜,“为长离,你可以付出多少?”
秋蓉闭了眼,清泪缓缓落下,“就算要我死,我也……”
“够了,下去吧。”越奴淡淡拂了手,打断了秋蓉的话语。
秋蓉咬了咬牙,俯了身子退下了。
莫以尘转眸望着越奴,见她沉郁神色,正想开口安慰,却见越奴转过了脸来,脸色凝着浅浅的笑意,“莫大哥,我在江家偷出了药来,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买这药的主客都有哪些人。”
莫以尘点点头,接过越奴手中的瓷瓶,越奴又将另一瓶药放到莫以尘手上,“这是江松柏给我补身子的药,我查过配方,确是女子补身子的良药,你替我每日给秋蓉服下。”说着,又淡淡补充了一句,“只说是巧安开的药。”
莫以尘沉默地望着手中的瓷瓶,“公主若是不希望秋蓉再与楚牧王见面,我可以安排她回罗暮国。”
越奴苦涩一笑,“那样,她会死的,当日我救她回来,可不是让她为一个男人寻死的。”
莫以尘微微一滞,抬眸望着越奴,沉声道,“公主,他待你好吗?”
越奴一怔,淡淡抿了唇角,“恩。”
清浅的笑,却是莫以尘从未见过的安宁和平静,仿佛一个妻子在与别人谈到自己的丈夫时,满足而幸福,莫以尘心头一颤,随即眸光暗暗地沉下去,再分不清心底那翻涌着的是喜是哀。
越奴没留意到他眸底的变化,只顾自柔声道,“快过年了,给楼里的丫头们多发些赏钱,让她们各自回家,过个充裕的新年吧。对了,我不便外出,你帮我去买些东西,谨记,要在不同家买,买齐了,便托人让笙儿送进宫来。”
莫以尘应下,接过越奴手中的单子,认真折叠后放入衣内,随即抬眸望着越奴,“公主要不要回一趟罗暮国,看望看望陛下?”
越奴无奈摇头,“现在我被那么多人盯着,怎么走的了呢?”说着,似想到了什么,澄澈的眼眸望向莫以尘,“莫大哥,你替我回去一趟吧,向外公报个平安。”
莫以尘一怔,眸色沉淀下去,“现在形势严峻,我怎么能留公主一人在这里?”
越奴笑道,“你是看着我过来的,我一个人何曾有过什么事?”
莫以尘还是不愿,“我留在这儿,好歹公主也有个照应。”
越奴摇头,眸光敛了几分,“而且此次回去,我也是有事要你去做,待过完了年,我要给江家备一份大礼。”
莫以尘心知是逃不掉了,无奈一叹。
越奴不由好笑,“让你回去,你本该高兴才是,怎么这么伤怀,家里老小你难道不惦念么?”
莫以尘见那比花儿还要绚烂几分的笑容,原本抑郁的心也柔暖了几分,不管是谁,只要她能这样笑起来,都好,“公主有什么要我向陛下转述的吗?”
越奴侧首微微思虑片刻,柔声笑道,“那便告诉外公,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