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的最后那点希望支撑着我。一直以来他就是我的全世界,没有他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终于上完了课,因为接下来就是国庆七天的假期,学生们神情愉快。我步履沉重地走下讲台,走出教室。
一个女学生跟在我后面,她在我身后轻轻喊:“老师。”
我回过头来:“是在叫我吗?”
“老师,”她略有点羞涩,“我……我来了那个,您有没有……有没有……”
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但马上明白过来:“你是说卫生巾?”
她的脸“刷”地红了,低下头,用手捉着衣襟。
在包里翻弄了半天,抬起头:“唉,对不起,我没有。”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小声而无奈地说:“老师,那您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身上没钱了。”
我扯着嘴唇神经质地笑:“哦……好。”我在包里翻弄着,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老师,我不要了,我走了。”她礼貌地鞠躬,然后转身离开,又极不放心地回头看我。
我摇了摇头,这段时间精神极差,那天之后,我就没法集中注意力,别人跟我说话,我也要慢三拍才能勉强反应过来。上课时说了上句忘接下句,有时不得不要学生先看书,调整后再重新上课。夜晚则是整晚整晚地失眠,天快亮了才能勉强合上眼睛,即便如此,也常常在噩梦中惊跳起来。
卫生巾?我已经多久没用那东西了,多久了呢?记不清了,上次的月信是二十几号吧,现在已经是月尾了,这样一想,不觉吓了一跳。
我匆匆忙忙地从药店买回验孕棒。从他出差那次起就一直没避孕,不会这么巧吧,早不来,晚不来,在这节骨眼上它偏来了吧。
我回到教师宿舍。我已经从那个家搬进学校住,没有他在的日子守着间房子见情生情更是伤心。回宿舍后迅速关上门拉上窗帘。我进了洗手间,小心翼翼地把验孕棒插进尿液,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希望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只是一场虚惊。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张开眼睛。命运给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两条红线清楚地映入眼帘。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看到两条红线时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欣喜,即将为人母的喜悦遍布我全身四肢百骸。我猜测孩子出生后的模样,想像他稍大点时跟我吵架的情景。然后才是突然的绝望和悲伤。呆站了一会儿,发现脸上有润润潮潮的东西在滑动,胡乱抹了一把脸,笑了。然后,冲出房间,去药店买了一根最贵的验孕棒。
结果还是一样。
扑倒在床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去告诉他,去告诉他!一个声音催促道。
想号啕大哭,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声音,胸腔里有一种气流在迂回曲折地盘旋,却总也冲不出去。想放声大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滚滚落下。
这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瞪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床上坐起来,撩开窗帘,漆黑的夜晚,连虫鸣声都没有。然后我看到黑暗里渗进一些灰白,天地茫茫一片,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朦胧地在灰暗中呈现出狰狞的怪模样,渐渐地变得清晰,然后,天就亮了。
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观察黑夜怎样变成白昼。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母亲,那个有着柔柔的、暖暖的怀抱的女人,她脸上的线条亲切柔和,声音悦耳动听,还有眼睛后面深藏着的淡淡忧思和不安,此时让我迷醉。
母亲常唱的那首歌在我耳边回响: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小时候,母亲总走在我身后,怕我跌倒,而当我跌倒时,母亲伸出手来却迟迟地并不扶我,她紧张而不安地鼓励我:“好孩子,站起来。”当我站起来时她欣喜地拍手:“真是妈妈的乖乖宝。”读书时,母亲总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成绩好时,她骄傲地笑,成绩退步时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然后我说:“妈妈,我会努力的。”母亲就笑了。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我轻轻地反复地哼着这几句,母亲的声音软而缠绵,当她唱这几句时,眼里总是蒙着一层泪花,是那样的忧伤。
母亲是一个把忧思和不安永远藏在心里的人。
我反复吟唱“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它写尽了我这一夜的煎熬和无奈。那种悲凄的感觉通过歌声宣泄出来,听着歌声想着歌词我心更觉悲凄。
眼泪涌了出来,我趴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想念我的母亲!
我拿起手机,电话装在母亲的床头,天才刚蒙蒙亮,她应该还没睡醒吧。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我的眼泪再次涌出,“妈。”我喊道。
“咳,咳。”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咳嗽声。
“妈,你又病了?”强忍住悲痛。
回答的是一阵喘息。
“是兰兰吗?”电话里传来父亲丁德馨的声音。
“哎,”听到父亲的声音,嘴里已经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让人觉得温馨?“爸爸。”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
“兰兰,哎,别哭别哭,哎。”父亲慌得不知如何安慰我,只一个劲地叹气。
“爸爸,妈妈好吗?”
“好,好。”父亲连声应道。
“爸爸,我今天回来。”眼含热泪,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出哭泣的味道。
“孩子。”父亲叹道,“回来吧,回来吧。”
“嗯。”放下电话,我伏在枕头上,他们肯定知道了我的情况,从小疼爱我的父母见我如此,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呢?如果他们知道我怀孕了……简直不可想象,哥哥会跑来这里杀人。
我已经一年没回去了。去年,宁小君刚到这边工作,自是辛苦劳累,有时间我便陪着他。待到过年一切就绪准备回去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竟是越下越大,火车停开了,汽车路上抛了锚,许多车子一停就是两三天,政府组织救援队送物资,乘客们在车上只能吃方便面。父母便都不允许我们回去,我们便在出租屋里过了一个简单的年。
犹记得那时,外面噼噼啪啪放鞭炮,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手里只有一台电脑,看新闻看电视看得都腻烦了。他说:“没有小孩两个人长久这么相对只怕也有烦的时候。”
我说:“这才多久你就烦啦,还要烦你一辈子呢。”
“所以说啊,等你毕业,我们就要小孩。”
我羞红了脸,站起来捶他:“你坏,你坏,竟敢嫌弃我。”
他抓住我的手,在上面吻了一口:“我是说真的,一毕业我们就结婚,要不,我们现在就造小孩。”他说着揽住我的腰。
我啐道:“越说越不像样了。”
他说:“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也,这可是孔子说的。”
我笑:“孔子说过这样的话,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反正意思差不多啦。”
言笑晏晏,犹在眼前,今日却独我一人,形只影单。
双脚刚落地,中巴车就卷起一阵烟尘开远了。灰尘中我看到了哥哥丁然那张忧虑的脸。他拍拍我的肩说:“回家吧。”然后把我的提箱放在摩托车后座绑好。
我坐在摩托车后,紧紧抱住哥哥的腰。
路依然弯曲难行,路两旁是黄澄澄的一片稻田,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我仰望着渐行渐近的念青山,那青翠苍莽的林海下似乎还留有我们成长的足迹?
曾几何时,他背着我沿着陡峭的石阶一级级向上爬,气喘吁吁还不忘调侃:“莫奈何哟,背老婆哟。”我伏在他背上“嗤嗤”地笑。那是我求他去山上庙堂祈福的事了。瞻顾旧事,如在昨天。
总以为会一辈子相守到老。
终于,一切的一切,都了结了。
“妈妈病了。”哥哥见我一路沉默,便说。
“我知道。”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我沉默,良久,才说:“是不是知道我的事后才这样。”
“那倒不是,之前也一直病歪歪的,知道后病得更重了而已。”哥说。
“怎么没告诉我?”我问。
“她不让我说,再说,你不是说国庆回来吗?”
在哥哥丁然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母亲病重的过程。
哥哥回来后就把事情告诉了父母,母亲当场吐了一口血。之后,她一直卧病在床。她总是念叨:“我们的兰兰该多难受啊!”为她请医吃药,她总是摇头:“不用了,我的病我知道,兰兰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她,让我见见她。”
我的婚变对她打击太大,她一辈子都把忧虑藏在心里,默默付出,静静守候,这次却总是不停地念叨。
“今天听说你要回来,她才稍稍好点。”
哥哥的话还没说完,我已是泪流满面,伏在哥哥的背上,任由泪水打湿哥哥的衣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