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给我很大的打击,父亲告诉我的那些又刺激着我的神经,几天来种种种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几近癫狂。
开棺闭殓的那天晚上,我头脑清醒了一点,我知道钉子一旦砸进木板,就再也看不到疼我爱我的母亲了。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来,脚步发软。祠堂里挤满了人,他们都伸着颈子等开棺,我拨开他们往里挤,那些婶婶嫂嫂们一看是我就拼命拦住,她们抓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腰,把我围起来,组成一堵厚厚的墙。
我奋力想要挣脱,她们众志成城无论如何不让我进去。
我听到众人“嗨”的一声,一股腐烂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接下来是女人们扶棺大哭。
我哭着求她们:“好婶婶们,好嫂嫂们,就让我看一眼吧。”
我哭得哀凄,她们的眼泪也都流了下来。其中一个婶婶说:“那就远远地看一眼吧,好孩子,不是我们狠心,实在是不能看。”
她们松开我,但还是不放心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一头撞上去。
尽管是远远地,我还是看清了母亲的脸,后来这张脸不时浮现在我眼前。我那温柔漂亮的母亲,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红红的毯子,那张消瘦的脸,肿胀得厉害,薄薄的红艳的嘴唇变成了猪肝色,像两片厚厚的蒲扇,高高地突起,嘴里不时地冒着气泡。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突然明白她们为什么不准我看。哥哥吩咐人买了不少冰块,但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母亲已经腐烂得完全变形。
两天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我尖叫一声“妈呀”,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我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抠烂了脸庞。婶婶嫂嫂们劝不住扯不住,便索性跟着我一起捶胸顿足哭成一团。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下着毛毛雨。据说出葬时下雨是个好兆头,只有在生做过不少善事的人,才能得老天如此眷顾。且这雨不能下得太大,太大无法出葬,也不方便送葬人行路,以毛毛雨为最好,说明这个人生前死后都有福。
母亲出葬那天天上飘着毛毛雨,一改前几日的酷热,连做法事的和尚都说老太太死后会福泽子孙。
棺木在昨晚闭殓之后就抬到了祠堂前面,哥哥手举招魂白幡跪着,我捧着母亲的灵位跪在哥哥身边,后面依次是嫂嫂和拿着母亲相框的大侄子和六岁的小侄子。
我们为母亲一一敬酒,赞礼人拖着长长的调子用哭泣的声音喊:“孝子起。”我们便一起站起来。他又用哭泣般的调子喊:“孝子跪。”我们便齐齐跪下,接着他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我们便连着拜了三次。
我们像木偶人一样随着他的口号或跪或拜,有时他喊完之后我们还弄不清该怎么做,便有年长的老人扶着我们的手引领我们去做。
最后他大喊:“起。”
那些用长竹竿挑着鞭炮的人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火,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
我们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前进。
我和嫂子分别由一个年轻的妇女扶着,嫂子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所以送葬时她只是象征性地拜一拜。
泥泞的路上,我没有哭泣,我遵照老人的要求,在过桥或有坑的地方跪下来说:“妈妈,过桥”或“妈妈,过坑”哥哥跟我一样,只是他是孝子,所以打着赤脚,腰上捆着草绳。
抬柩的人们领会着孝子们的心意慢慢走。
我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现在,我领着母亲一路向她最终的栖息地走去。
送葬的队伍沉默而悲哀,偶尔传来哀哀的哭声和鞭炮声,打锣人吹号人卖力地把锣声号声渲染得更加悲壮凄凉。每个人都低着头,慢慢地走,连平时蹦蹦跳跳的两个小侄子,他们也全都学着我和哥哥的样子,三步一跪九步一拜。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母亲的,我自己的,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到最后,我眼里耳里都是《云水禅心》悲凉的曲调: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古筝叮叮咚咚婉转流畅,如流水潺潺。竹林扶疏,泉石相映,天籁一般的绝妙之音漫卷漫舒,营造出空灵悠远的意境,仿佛天地万物全都溶在了这一份亦真亦幻的意境之中。
偶尔几声清越短促的声音,像花朵碎密如锦,飘浮在绿枝之间。轻柔清丽的乐曲,如广袤的天际几朵白云,悠然飘游,曲子的气韵显得柔和飘逸。
在这一片嘈杂之中,我竟品味到江南丝竹般的清幽而不是悲凉。
那一瞬间,我的心灵得到了升华。
我忆起《云水禅心》的有关传说:
北宋时期,石景山间,有一位少女,名禅心。悟性颇高,慧质天生。不久,来了一个远游的道士,道号“云水真人”。说是借宿在禅心家,但一住就是一年余,却毫无还意。日则与禅心切磋琴艺,夜则观赏星辰。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起闲话。被逼无奈,云水真人与禅心辞行。禅心远送十六里,也终须一别。禅心折柳相赠,云水奏曲辞别。曲中除了灵台空明,无牵无挂的佛家思想之外,更有的是两情相悦,不忍相别的丝丝情意。
此曲名曰:云水禅心。
后来禅心郁郁而终,英年早逝。病危之际,在七弦琴上,拨出了此曲的第一个音符。
轻灵飘逸的古筝声一直陪我走向墓地。
我尝试着体会母亲唱此曲的心情,思考着此曲传达的内涵。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搂着我唱这首曲子,她唱得很轻柔,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忧伤。随着我的年龄逐渐增大,这首歌母亲唱得少了,只在偶尔洗衣扫地时哼哼,音韵里没有了那种哀怨缠绵之意。
母亲唱这首歌时想到了什么呢?
她纯真的爱情?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她决定把我生下来的举措。
我何其的幸运,因为有母亲的勇敢,我幸运地来到了人间,健康快乐地成长。
她跟蓝天翔有着怎样的爱情?是这种爱情让她有生下我来的勇气吗?
我无法想像当时那种情况下母亲的心情。
其实,对于母亲的了解,我是何其的少,以至于现在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这样一想心里不觉又痛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走到了墓地。到墓地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是泥,我跟在哥哥后面绕着墓地转了三圈,等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转完圈,抬柩的人们发一声喊,那黑黑的棺木就落在了墓侧。
我看着他们把母亲的棺木放入坑穴之中,忆起母亲一再嘱咐的话:“好好活。”我小声对自己说:“好好活。”
泪涌了出来。
我跟哥哥嫂嫂侄子们跪在墓前,听和尚一句句地说着好话,我们拖着长长的嗓音重复地应着“是啊”,那声音竟和谐悠长得让人觉得好听。
一切仪式结束后人们都抄近路回去了,哥哥拉着我说我们要从原路返回引母亲回家。我们一家几口沿原路返回,在过桥过坑时喊上母亲一句。此时我才发现父亲丁德馨竟然没来。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一个远房的伯父去世了,伯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婶婶被她娘家人压着去送葬。据说这有个原故在里面,送葬则要改嫁或另娶。但那个婶婶并没有嫁,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辛苦过活。
我轻声说:“哥,爸没来。”
哥俯首弓腰在前引路,闻此沉默不语。
嫂嫂说:“这种情况爸不能来的。”
小侄子在后面哭闹起来,他走不动了,于是哭哭嚷嚷闹脾气。这也难怪,路途遥远,路面又陡又窄,下雨让路显得更加艰险难行,他能够跟着我们这些大人送到山上已经不错了。嫂嫂回转身轻言细语哄小侄子。
我说:“你陪他在路边坐坐吧,你也怀着身孕,不能太辛苦。”
嫂嫂说:“我倒没事,才两个多月,身上挺轻松的。倒是你,我看你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应该累得很了,不如坐下休息。”
我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腹部。
嫂嫂看着我。我忙说:“没事,是有点累了。”
嫂嫂淡然一笑,我毛骨悚然地想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哥哥在前面咳嗽了几声,他提醒我们不要说话,保持沉默是对死者的尊敬。哥哥脾气耿直而火爆,但这些天他不急不燥地操办丧事,保持着对母亲应有的尊敬。
农村很少见继子对继母有如此深厚感情的,因此格外地感人。别人感慨哥哥孝心的同时,我内心也充满对哥哥的感激之情,同时对母亲更加敬爱,她用她的温柔和善良赢得了哥哥真心实意的爱。
回到家已是中午时分,送葬人都已散去,只留下做事人在吃饭,他们大声交谈着什么。
“和尚说模模糊糊看不清是男是女,很小个的东西。”有人说。
“莫不是小孩?”有人猜测。
送葬回来的路上人们一般都会向和尚询问这几天看到了什么,以此来预知村里接下来要死之人的大概情况。
“他说几个月内?”
“在这两三个月内。”
一个年龄稍大孩子已长大成人的伯伯笑说:“你们,”他用手指着那些个孩子还小的,“要招呼自己的孩子,大热天的,孩子们最喜欢下塘下河洗澡了。”
大家都笑着喊:“冬瓜,说的就是你,你那孩子天天下塘洗澡,快把他拘起来,过了这两三个月再说。”
冬瓜抓着脑门嘿嘿笑,说:“你们孩子还不一样。”
大家都嘻嘻哈哈互相开起玩笑来,见我们走近便都停了笑。
进了屋,哥哥叮嘱嫂嫂说:“我们那两个孩子,你也教他们别下塘下河洗澡。”
“可是过段时间肚子显形了我们不是要出去避一避吗?毕竟是第三胎了。”嫂嫂说。
“过段时间再说吧。”哥哥疲惫地说。
哥哥嫂嫂前面生了两个男孩,哥哥已经被强制结扎,但看到别人有儿有女总觉得还应生个女儿人生才算完美,于是他们找了一个私人医院,硬是疏通了,没过多久嫂嫂竟怀上了。嫂嫂总是说这个肯定是女儿,哥哥笑着表示同意。
听着他们幸福地谈着孩子,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