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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开始是半个小时痛一阵,持续的时间很短,我吓得踡缩在床角。慢慢地十五分钟一阵,持续的时间加长了,比先前也更痛了一些,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开始躺在床上痛哭。

我模糊地听到敲门声,一阵急似一阵,然后是叫我名字的声音,那时我已痛得在床上爬不起来。那声音擂鼓一般,震得床板都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挣扎着爬下床,扶着墙壁,浑身发抖,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慌,很希望有个人能陪着我。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打开门,看到的是宁小君急得发白的脸。

他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开门?”

我说:“你可以轻松了,你的孩子没了。”然后我就看到一团亮光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追寻着它,走进一个晶莹透亮的世界,周围全是闪闪发光的墙壁,放射出白色的光芒,银装素裹。

我在里面走啊走啊,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沿原路退回去,又回到了那个玻璃球似的世界,我说:“这是哪里?我要出去。”

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发着白光的路,充满诱惑的力量,每走一步都有飘然若仙的感觉。我如行走在云端雾里,脚底下软绵绵轻飘飘的舒服,苏轼说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就是这样吧。我徜徉其中,一点也不想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体并不在这里,唯有思维意识还在飘啊荡啊,我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我死了吗?我要死了吗?哦,不,我不能死,我的孩子还在肚子里没有长大,我要回去,我不能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我的灵魂不安起来,在玻璃球似的世界里乱冲乱撞,“我要回去!”我喊。

“我要回去!”我高声喊。

我左冲右突,拼命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从那个混沌的闪着白光的世界里冲了出来。睁开眼,宁小君趴在床头。我伸出手来,盖在我身上的是柔软的白色被子。这不是宿舍,这是哪里?

我环顾四周,房子里白晃晃一片,仿佛还是那个混沌的梦中世界,连枕头和被套都是白的,床边是一个亮锃锃的不锈钢桌子,桌上放着热水瓶。

宁小君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纵横交叉的血丝。

“这里哪里?”我疑惑地问。

“你醒了?”他红着眼,脸上是悲喜交加的表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医院,虽然是一间单人病房,但医院里散发的药水味隔得老远也能清楚地闻到。我用手摸摸肚子,那里原是硬梆梆的,现在却软软的。

“我的孩子?”我惊叫着坐起来。

“孩子没了。”他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丁兰,兰兰,我们的孩子没了。”

我任凭他抱着我,像木偶一般凭他摇来晃去。他的伤心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大男人就那样抱着我哭起来,边哭边诉:“兰兰,你不知道,我们的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男孩,差不多有这么长了,”他用手比划着,呜呜噜噜地说,“这么长了,我把他放在我手上,他的手握成拳形,腿踡曲在肚子前,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我的泪流了下来。

“他浑身青紫,兰兰,是我谋杀了他,是我!”他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不该报什么仇,我为什么要报仇,我有这么好的老婆,这么好的孩子,我为什么还要心心念念地想着仇恨,老天已经赐于了我最好的东西,我却不知道珍惜,兰兰,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他抓着我的手,让我用手扼住他的脖子,我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吼:“滚,滚!”

他把我的手掰下来,说:“兰兰,我知道我错了,求你原谅我,你要打要杀,任凭你便,别赶我走,让我照顾你,好吗?求你求你!”

他说得那样诚恳哀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万浪奔腾呼啸,我握着拳头,咬住嘴唇,控制得浑身发抖,我知道这是我一生的罪孽,我将永远在心里祭奠我的孩子。

他轻轻地拥住我:“哭吧,兰兰,哭出来就会好点。”

我靠在他宽阔的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如果哭能哭回我的孩子,我愿意一辈子以泪洗面。

他说:“我已经给你请了假,说你生病了。”

我点头。于我来说,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那份工作。我想起之前说过的话,我说我是狗尾巴草,只要一点微雨就可以蓬勃青翠,我错了,我脆弱得就像是风化了的棉絮,只要轻轻一碰就碎了,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从心里渺视自己。

我又想起母亲来,她当时的处境未必比我好,父母死了,弟弟不见了,恋人已是他人之夫,她未尝不害怕遭受白眼冷语,不害怕我出生后被继父虐待被村人瞧不起,但她依旧勇敢地生下了我。跟母亲比起来,我只能算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劣小人。

我甚至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因为他会防碍我的前途,给我人生无数障碍,我不但自私而且狠毒。

我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每天夜里我会做同一个梦,我梦见一个小男孩在我老家的院里开心地蹦蹦跳跳,笑声幼稚而细长,老屋对着的整个原野都响彻着他幼嫩的声音。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当宁小君来到他面前时他高兴地叫他“爸爸”。宁小君说:“孩子,叫妈妈,妈妈就在你身后。”但他不肯理我。

我的孩子也在怪责于我。

前几天接到一些老师的电话,他们都关切地询问我情况,想过来看望我,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也不想别人看我伤心的样子。

宁小君一直细心照顾我。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他成天出入于医院,蓝子怡也没来找我麻烦。

宁小君送我回来那天,天上飘起鹅毛大雪,大雪一直飘啊飘,飘到路上,飘到房顶,飘到树梢。我从车里出来时眼睛扫视到的是一个素白的世界,可谓江天一色无纤尘,唯有大雪满乾坤。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迹象。

他把我包裹得很严实。积雪很深,他细心地给我双腿缠上塑料袋。下车时为我撑开一把伞,我下了车就说:“你回去吧,她还在家等着你呢。”

他说:“我送你到宿舍吧。”

我推开他:“不用,我自己能行。”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用了,以后也不要来看我。”我很平静,声音无波无澜。

“为什么?我说了我会尽快办好离婚。”他倒满是惊骇。

“你觉得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平视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只要我们还有感情。”

“那你就太高看我了。我妈去世,我对你没有一句怨言,虽然我明知道我妈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但孩子的事你能推卸掉责任?我就是再豁达再开朗,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地爱而没有一点怨恨?”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就此原谅我,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突然爆发:“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说出这些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我的嘴就像打开的龙头,水哗哗地往外流,再也关不住,“我恨你跟别人发生关系,恨你一言不发离开我结了婚,恨你把我陷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恨你气死我妈,我更恨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一直不知道我们之间隔着这么多的深仇大恨,我有那么多不甘心,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不可能了。

大多时候,我们总觉得前面充满了希望和阳光,所以无知无畏地大步往前走,等到一定时候,我们才、终于发现前面等待我们的是悬崖峭壁,再往前走唯有粉身碎骨死路一条。于是带着满身的伤痕我们不得不绝望地宣布:“走不了了。”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他温柔地搂着我,我蜷缩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如果可能,我真愿时间永久地定格在这一刻,但我不得不乞求他:“我累了,真的,如果你爱我,请给我自由,这算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了。”

他露出悲哀的笑容:“想不到我们会走到今天。”

我说:“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你就该想到。”

他给了我一个笑容,那笑里有苦涩、有悲凉,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他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那一瞬间,疼痛的感觉漫布全身,我冲他喊:“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折腾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充满了悲凉的味道:“你知道,有些事永远不可能。”

他说我知道,可是我知道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会结婚,为什么在那时我又有了孩子,为什么孩子最终没能生下来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明明还有很多的路可走,可他偏偏选择了这一条。

就像当时订婚时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今天,就像国庆回家时我不知道母亲会被活活气死,我的亲生父亲竟会是蓝天翔。

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的孩子会这样离开我,我就不会那么千方百计地去找宁小君,不会站在蓝子怡家门前等了一个又一个下午。我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这样傻傻傻傻地等。如果我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宁愿国庆后我就不再回来。如果我知道我那么脆弱,甚至连一点侮辱都承受不了,我还会跟着宁小君去外面吃饭喝饮料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他走了,我的泪潸然而下,心抽痛了,我想追出去,想扑入他宽阔的怀抱,但母亲那张浮胀的脸浮现在我面前,还有孩子……还有父亲、哥哥、族人。站在学校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揪心般地疼痛让我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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