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掉了外衣，仅着中衣坐在床前。天气虽是乍暖还冷，但屋内紧张的气氛已经逼得人出了一身的汗，倒也不觉得冷。只是苦了这生产中的张氏，这样容易落下月子病。
碧伶打来了热水，外院也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碧伶，去看看，是收生嬷嬷来了便请了进来，我的丫头你也让喊进来。若是其它人，统统给我候在外面，不许进来，也不许离开。”我松开了张氏的手，看向碧伶：“记住，任何人，都不许再离开。”
“是……”碧伶愣了愣，回过神后赶紧跑出屋外头。
果不其然，是乌布里带了收生婆婆回来。我院里的丫头也跟过来了几个。乌布里还说，府上几房主子都来了，在院中候着。
“奴才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收生嬷嬷给我请了个礼，“不过福晋，这血房不祥，福晋金贵之躯理应回避。”
我站了起来，微微点头。乌勒丹便赶紧上前来给我穿上外衣，我拢了拢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轻声吩咐道：“你得仔细了，这是十三爷的子嗣，不得有差池。大人，也得给我看好啰。”
“福晋放心，奴才不负福晋所托便是。”收生嬷嬷躬身领命。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帮衬着；若是有事儿，碧伶出来报我。”我拎起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吩咐着我院中的丫头：“乌勒丹乌布里，你们跟我出去。”
乌勒丹和乌布里便扶了我的手，出了内室。
院子里果然站满了人，瓜尔佳氏在几个丫头的掺扶下打头站在院中。石佳氏、富察氏也带着自己的丫头跟在她身后。我瞟了一圈，基本上都只是来凑个脸熟，故作关心罢了。屋内不时传出的呻吟声，根本没有令她们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我攒紧了乌勒丹的手，迎上瓜尔佳氏。
“福晋怎么进了血房？这太不吉利了……”瓜尔佳氏见我利眼望着她，表情有些僵硬。
“不吉利？”我冷笑，手指向内室：“那屋中的人如今诞育的是十三爷的骨血，十三爷如今人不在府中，她能指望的也就是我们这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主子。你跟我说不吉利？哼，我进去既然是不吉利，爷也把她交付给了你，你怎么还比我来得迟？”
瓜尔佳氏一愣，继而轻哼了声：“我这些日子身子不爽，一直在病中。偏得张氏又提前生产，我也没个预备不是？福晋这话可是把我往坏人堆里作，这罪名我领不起。”
她这话一回，在场每个人莫不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以一个侧室而言，她对我如此言语，真真是相当的不敬。
“罪名？”我眯起了眼，“我有给你安罪名么？不过是你把那些个不着边际的规矩放在嘴边，我提醒你而已。任那血房再不吉利，保全张氏保全胤祥的骨肉也是我们职责之内的事情。我不过纠正你辞令不当，你心虚个什么？”
瓜尔佳氏面上一窒，脸色由青转白：“福晋恕罪，我这也是急的，话说得偏了边儿。我只是……只是怕福晋太傻，白白替张氏操了心却到头来，爷不领情。”
“傻？”我冷冷一笑，透过她的身体，看向身后的桑罗：“我如何会傻？谁傻了，我也不会傻！”
瓜尔佳氏神色一紧，她身后的桑罗更是面色惨白。
“桑罗。”我冷冷的唤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她一怔，浑身打了个激灵，却是站在瓜尔佳氏的身后动也不动。
“胆大的奴才，福晋唤你，你竟敢不答？”乌布里从我身后站出，大声喝道。瓜尔佳氏神情一怒，目光冷冷的瞅着乌布里。
“奴婢不敢。”桑罗这才像回过神般的直直的跪了下来。
“福晋，这是……”瓜尔佳氏面色一变，阴沉的开口。
“这奴才是胆忒儿大了点。”我没有看她，只看向桑罗：“是谁给你的胆子说的那些混帐话？倒真教我开了眼界了，你这奴才倒还比主子大了？”
“奴婢……”桑罗不敢抬头，想说又不敢说。
“福晋，我这奴才是哪儿……”瓜尔佳氏插了话进来，想要打圆场。
“这府里也太没规矩了，我亲自下达了命令说要请收生嬷嬷，竟无人理会？”我看着瓜尔佳氏细细的说道，眼睛瞟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少管事嬷嬷都在场，好得很，我不发威，你们还都当我是病猫了？
“福晋，看来是碧伶那丫头惊扰了福晋，真是该死，这事儿原来是妾身的职责，可没想到张氏的产期提前，竟差点误了事儿。”瓜尔佳氏只字不提桑罗，有心转移我的视线。
“侧……福晋这话说得见外了，原来，这就是我的份内事儿，碧伶来找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却想不到这府中的奴才竟都是个个胆大包天，张氏虽只是爷的妾室，可怎么也是个主子，肚子里的阿哥或是格格更是爷的嫡亲骨肉。我还真是好奇这些奴才们是上哪儿借的胆子，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我冷笑道：“就你这桑罗，也是个知情不报的奴才。侧……福晋是你主子，张主子就不是你主子了？”
我故意将侧字说慢了半拍，就是要提醒瓜尔佳氏她的身份始终比我低，平时若是拿事与我比较也就算了，眼前这是关乎人命的事儿，竟也如此糊涂，真是不教训也不行了。
瓜尔佳氏脸色一白，暗咬着下唇，默不吭声。
“桑罗，你这等无法无天的行为，往这北院看是不把主子放眼里，视为不忠；往你主子屋里看，你知情不报还恶言相向，是置你主子于不义之地，你这不忠不义之人，若不加以严惩，这十三爷府上可还有规矩可言？”我的语气一声重过一声，说到最后，我已是冷言相向了。
“福晋饶命，奴婢知错了……”桑罗这才知怕的哭求起来。
“福晋，桑罗她……”瓜尔佳氏见我句句在理，这才有所慌张起来。
“侧福晋，莫说你这丫头失状陷你于不义之地，若是那张氏因此而错过了救治的良期造成了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怕到时不单这丫头不足以抵阿哥格格的命，连累上侧福晋你……可就不好了。”我抢在她话前放出狠话。
瓜尔佳氏愤慨的咬唇，说不出半句话来。
“爷如今不在府中，这府中该谁作准，想必你们是知道的。”我环视了一周，众人脸色皆是苍白。平时我是个不管事的主儿，下人们也乐得向瓜尔佳氏一房一边倒。只是我再低调行事，终究手执嫡福晋册诏的人还是我而不是她。若我真要端出身份主事儿，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如今桑罗这奴才累得主子面临生死存亡，已经犯下重罪，只是一顿板子或是关禁闭的话难免会让人说我这个福晋处事不公，办事不力。爷不在，此事我只能……从、严、处、理。”我盯着瓜尔佳氏一字一句的说道。
瓜尔佳氏脸上一惊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只听得屋内收生嬷嬷的惨呼：“快、快－快请大夫，夫人难产……”
我一惊，手指向瓜尔佳氏：“爷既然交待了你，你这就跟我进去。”
转身刚走了两步，却没听见身后有人跟来。我停脚回头，却看见瓜尔佳氏怔在原地发呆。
“我不能进血房，不祥。”瓜尔佳氏喃喃低语，头一直摇着。
“不祥不祥，你可知道那里面的女人视爷为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的一切。她为了诞育爷的骨肉而跟死亡搏斗，如果……如果她要是不幸……”我为之气结，身体不由的颤抖起来：“你不是最为胤祥着想的吗？如果他回来看到他的妾室死于非命，而他的骨肉更是胎死于娘腹之中，他会如何的悲切万分？难不成，你心心念念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你就不怕胤祥回来后找你算帐？”
瓜尔佳氏咬紧了下唇，就是不肯迈出一步。
“瓜尔佳氏……”我定定的看着他：“你给我听清楚了，如今我要你去守护的不是张氏和她孩子的命；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守护的，是胤祥的女人和胤祥的孩子！”
瓜尔佳氏身形一晃，死死的盯着我瞧。
好！很好！我这样的话也不能打动她，那么我也不再顾虑更多了。我看了看在场所有的人，一字一句的放下话来：“如今我就进去守着她。可是你们不要以为能够就此称了你们的心意！她为何会提前生产，为何产象如此凶险，你们不要以为能够瞒得住所有人！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不管张氏过不过得了今天这一关，待爷回府之日，便是我彻底调查此事之时！”
话音刚落，我便瞅见瓜尔佳氏与桑罗的脸同时的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
丢下院中的一众人等，我带着乌勒丹与乌布里迈入了内室。才刚进入屋内，满屋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以及一抹挥不去的清冷味儿。我的心一紧，目光急急的向床中人瞅去。挥汗如雨后的面容透着一股子体力透支的疲倦，苍白无色的脸庞没有一丝光华，她的生命仿佛随着她赢弱的呼吸一点一滴的消失，仿佛只要轻轻的碰触，便会顷刻间烟消云散一般。
我不由的握紧了手，身体禁不住的微微发颤。
“福晋，这可怎么是好啊……”收生嬷嬷满脸的大汗，双眼布满了惊恐。
我动了动手，乌勒丹便会意的上到床前帮碧伶的忙。我转向乌布里低语，让她赶紧去请大夫来府。再看向收生嬷嬷时，却看到了她眼中的惧意。我一把拉过她走到屏风背后，低声细问：“为何会难产？是个什么情况？”
收生嬷嬷一惊，继而低声回话：“看来福晋是个明白人。夫人这不是一般的难产，而是……”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却仍是止不住的心惊胆颤：“这话你先不要说开来。待到大夫来了，看大夫怎么说。你只管说夫人如今情况怎样？腹中胎儿如何？”
“福晋恕罪。这胎儿位置倒还好，只是原不足日子，夫人的宫项又未及张开，这进和退的力相冲突，福晋细细想想，便知这事肯定凶险。”收生嬷嬷抹了把汗，低声道。
“尽你最大的力。”我闭了闭眼，稳住了心神：“救不过，我让大夫给十三爷回话；救回来了，你便是我十三阿哥府的恩人。”
“福晋万万不可这样，奴婢不敢当。”收生嬷嬷腿一软，几欲给我跪下。
我虚托了她一把，将她带出屏风：“赶紧去守着，千万不要轻心。”
收生嬷嬷“哎”了一声，便扑到了床跟前去。
我掺抚着桌子坐了下来，只感觉身体瘫软无力。并不止是因为同情她，更多的是对生命脆弱的无力感。女人产子，自古便是往鬼门关要走上一遭；挺过来了，便是儿女承欢膝下的欢愉，若挺不过来，便是年纪轻轻就为此搭上了性命。
值得么？
我哑然苦笑，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生命的不可预测性决定了人的命格，而谁也不可能因为这些未知的命运而因噎废食，放弃生命的延续。男人多重子嗣，身为皇家贵胄的皇子阿哥们更是看重子嗣。正因为如此，皇宫内院的主子们，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为自家子嗣单薄的阿哥们择娶新人。
因为有时候子嗣，才是男人在权利与欲望的征途上所必须的利器……我摇了摇头，想摇去那令人作慌的想法。朝堂上的事，几时轮到我来操心？我如今要操心的，只是眼前正在与命运作着斗争的可怜女人，她必须要活着，她活着，孩子才能活下来。